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高过人腰的草已经泛了黄,和多数生活在南方的人的想象不同,草原上的草并非是那种没过脚踝的蓬松松的细叶子,生长于北方寒冷朔风中的草枝长叶挺,小孩儿往里面一钻,轻轻松松就可以消失不见,便是成年人,只要稍微注意一下行迹,也能藏在这片仿佛原始丛林一样的可怖原野里。
时近深秋,草原开始进入休憩的季节,以游牧为生的北戎不得不逐水草进入草原更深处,但这并不意味着草原是安全的,相反,北戎斥候骑兵来来往往,将几条要道看护的铁桶一般,大魏的斥候一直无法深入。
在一处毫无异常的草叶间,忽然慢慢露出了一张脸。
这张脸脏的过分,上面涂满了厚厚的泥巴草汁,只剩下眼睛和嘴巴以及鼻子的几个口用以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他向外张望了几眼,又慢慢缩回了草丛里,这时才能看见,他背后那个草窝子里,竟然还有十几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开口泥人,或坐或卧,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还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
“将军,没有动静了,那群北戎人过去了。”探头出去看的泥巴脸悄声说。
坐在最外边的将军泥巴人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一睁开就显示出了和其他人的不同,湛然若神,锐气蓬勃,都是泥人,这双眼睛的主人也显得比其他泥人更贵一点。
“好,整理一下,我们再往深处走一走,今天的目标是到达北戎王庭!”
略带沙哑的声音出口,楚章率先抬起了手,抄起身旁草根下的泥巴,带着凶悍之气——往自己脸上糊去。
草原多野兽,北戎人又擅驱犬寻人,他们一行人在草原多日没有被抓到,就是靠着泥巴遮掩气息。
况且深夜的草原蚊虫如雾无处不在,还含有毒素,被上叮一下就会疼痛瘙痒上一天,有时候还会血流不止,覆上泥巴后蚊虫无处下口,竟然能睡个安稳觉了。
而在某次与一名北戎斥候狭路相逢后,北戎人的弯刀砍在干涸的泥巴上居然只留下了一道白印子,更是让众人对于给自己糊泥巴的大业热情高涨。
话说回来,为什么楚章会带着这些人在草原上游荡呢。
事情还要说回到他接到邵天桓手谕前去常州赴任的那天。
北戎人在半路设下埋伏,将整支运粮队伍一网打尽,步兵面对骑兵甚至没能组织起像样的防线,大半军士就已经被砍杀殆尽,仓皇逃散的溃兵散入山林。
楚章和一部分士卒被俘,假意称自己可以为北戎人骗开常州城门才得以保命,路上趁北戎人不备,暴起杀人后夺马而逃,最后运粮队的一千人,除却散入山林的那些,跟着楚章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么十七人。
而且埋伏他们的那支北戎军队大约自己也迷路了,带着他们压根没往常州的方向走,兜兜转转反而进了草原,他们可能是想绕道常州城后接应正面攻城的大军,谁想到大魏中原山地繁多,把这群北戎人绕的晕头转向,直接把楚章他们拉进了草原。
草原外围都是北戎大军,且时刻有斥候巡逻,楚章他们就是想走出去也不太可能了,索性一咬牙,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沿着河水往北戎王庭摸了过去。
他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遇上小股北戎斥候就扑上去杀人抢马,六天下来,这群大魏正规军一个个都练就了挖陷阱绊马腿的阴险绝招,还能在北戎骑兵下马休息的时候叼着芦苇管子从河水里扑出来闷他们一个狠的,活活把自己搞成了杀人越货的老练土匪。
小股骑兵的消失并没有引起北戎上层的注意,楚章也十分谨慎,绝不搞出大动静,尸体都扔进水洼或河流中,实在处理不掉的就模仿出狼群撕咬的伤口来,硬是在北戎人眼皮子底下杀了十多股骑兵。
楚章吸吮掉身旁草叶上的露水润了润喉咙,笑着的眼睛在望向常州城方向风时候出现了一抹不可觉察的忧虑。
北戎人埋伏运粮队,绝不是偶然,琅琊这支粮队没了,其他的几支呢?
如果没有粮草,常州城会是什么情况?殿下要怎么办?
种种忧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回常州,只能另辟蹊径——假如北戎王庭出了事,那么包围常州的北戎军队,就是不想撤兵也得撤兵!
楚章再次看了一遍自己身旁幸存下来的这些同袍,心头泛上了无言的阴郁。
他们都信赖他,将生命托付在他身上,相信他能带他们走出草原,就算他说要去王庭,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可他却是带着他们去送死的……
楚章被这沉甸甸的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能做的唯有尽力让他们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然后……和他们一起死在王庭。
将满腹的思绪压下去,楚章咧开嘴,用力拍了一把身旁还在仔仔细细抹泥巴的家伙:“你涂胭脂呢?!”
周围人窃窃地笑起来,幸灾乐祸地抱着刀起哄:“我婆娘涂胭脂都没这么仔细。”
“……三子以后娶了婆娘,俩人可以一起涂胭脂。”
“嘿嘿嘿嘿,这叫什么,闺中情趣?”
一群人叽叽咕咕地开着同袍的玩笑,在难得的闲暇里放松情绪,被调侃的三子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楚章都满了十八了,他才十七岁,是顶替父亲来服兵役的,闻言翻了个白眼,在脏糊糊的泥巴里,他这个白眼翻的又白又亮,又圆又大:“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天色渐渐暗下来,楚章朝他们翻手示意,一群人闭上嘴,仿佛幽灵,在草叶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如鬼魅般游出了藏身之地,再次化身夜色中的利刃,扑向了毫无防备的北戎人。
******
常州城内,邵天桓面色沉沉地坐在榻前,死死盯着面前的一碗白粥。
白粥清澈透明,水下的半碗米都可以颗颗分明地数出来,一旁黑漆碟子里是几根佐粥用的咸菜,寒碜得简直令人心酸。
邵天桓看着这碗白粥,气的手都在发抖,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到底还是没敢掀翻桌子。
刚开始护卫给他上那些米里掺着糠的饭的时候,他曾经掀翻过桌子,结果就是他当天什么也没得吃,邵天衡令人传话,爱吃就吃,不另开灶,不吃就饿着。
大魏的太子言出必行,邵天桓很有骨气地饿了连两天后,终于屈服了,但是今天,他觉得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但是掺着米糠的饭就算了,好歹能饱肚子,送来的伙食一日比一日敷衍,到今天,竟然已经换成了稀粥!难道是觉得他没脾气好欺负吗!
邵天桓咬着牙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要羞辱我,也该用点上得了台面的招数!”
送饭来的护卫不苟言笑,一板一眼道:“二皇子误会了,这几日军中少粮,太子殿下也是这么吃的,并未对您十分苛待。”
“你说什么?他也是吃这个的?”邵天桓倒不认为对方在骗他,毕竟骗他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他坐直了想了一会儿:“军中少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送粮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