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随手撕下幂篱上的缎子, 裹猪崽似的将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从头到脚缠了个严严实实,末了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地拎着缎子的两段头尾, 拎包袱般地将孩子提在了手里。
比起正常八岁孩子该有的体重,希夷手里的这位未来佛子瘦小得可怕,他仿佛是提着一把干瘦的骨头与一层皮肉, 连压手的感觉都没有。
玄衣的鬼王大大咧咧地提着个小孩儿,手法一点也不温柔,粗犷刚直到了一定的境界, 这动作简直和屠夫提着待宰的猪崽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姿势对被裹着的小孩儿来说应该很不舒服,他却一路上没表现出一点不满, 身体乖巧地蜷缩在缎子里,两只手被希夷草草一裹给缠在了身体两侧,他也不试图挣脱或调整姿势,只是垂着眼睛安静地任由希夷拎着在半空晃晃悠悠。
这脾气……
还真有大和尚的风采。
希夷在心里这么想着,表情又显而易见地不高兴了起来。
卷在包袱里的小猪崽敏感地察觉到了屠夫心情不豫,一双鸽子细羽般的长睫毛刷拉一下打开, 清澈宁静的大眼睛望着希夷, 眼里还有细碎如钻子一样的光点在闪烁, 明亮而担忧。
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但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人察觉到了他想说的话。
希夷抿着嘴哼了两声,半晌才慢吞吞地问:“舒服吗?”
小哑巴有些不明白希夷问这话的意思, 他顿了两秒,点点头, 然后又迟疑诚恳地摇了摇头。
希夷被他点头又摇头的动作气笑了, 手一松, 离地不到两尺的小孩儿屁股着地掉在了绵软的不死花上,痛倒是不痛,但他还是懵了好一会,而后用疑惑的大眼睛望着希夷,显然是没明白怎么他不带着自己走了。
玄衣墨发的厉鬼歪着头看他,见他被自己扔下去后只是睁着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瞧自己,表情更烦躁了,一甩袍角蹲下来,用手去戳他软绵绵的脸蛋:“喂,小哑巴,你是不是傻的?”
小孩儿看着他,居然还认真想了两秒,然后摇了摇头。
希夷见他还真的去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有些无语,猛然把脸凑到他面前,冰冷的呼吸打在小孩儿的脸上,听得男人声音沉沉地说:“我刚刚是在说你的坏话啊!你应该骂回来才对……啊对了你不会说话,啧。”
希夷跟咬了口黄连似的,兀自生了会儿气,小孩依旧静静看着他,全然没有因为提及自己的哑疾而不悦,虽然希夷有点怀疑他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生气:“不舒服就要说,我给你喂了这么多丹药,要是你死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小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希夷不知他听进去没有,皱着眉头盯了他一会儿,一脸嫌弃的表情,嘟嘟喃喃着把他又裹了一遍,这回他的动作依旧很粗暴,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触及小孩身上的伤痕。
被再次裹着提起来的小孩这回不像猪崽了,硬要说的话……希夷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小哑巴和他现在的造型像什么了——大概更像是菜篮子和提着菜篮子上街买菜的大婶儿。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堂堂鬼王都未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小哑巴,本君为了你可是丢尽了脸面了。”希夷君阴沉着脸,尽管做着这样杀气腾腾的表情,但美人就是美人,生气的美人艳色侬丽,反而……更好看了。
“菜篮子”显然没有听明白希夷突如其来的指控,不过他也不会去争辩,反而乖乖地点了点头,将希夷的话记在了心里。
希夷性格恶劣自傲,他是绝不会觉得一个大人去欺负小孩儿有什么不对的,相反,他还会因为这个小孩儿现在特别好欺负而去拼命欺负他,非要欺负个够本儿才好。
这一点,被他拎着的小孩目前没有发觉,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但是知道也没用,生长在鬼蜮里却拥有一颗纯洁无垢的天生佛心的孩子,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认死理。
他“看见”了希夷是个好人,就三番五次乖乖地被希夷欺负,那情形看得元华都颇感匪夷所思。
看见玄衣的鬼王去而复返登上望川台,面色煞白的鬼女们纷纷围了上去:“君上!方才忘川……”
望川台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大半的忘川河,方才忘川结冰,清清楚楚地映入了鬼女们眼中,加之鬼王的鬼啸传遍整个鬼蜮,望川台归属鬼王居所,因此鬼女们未受到影响,但千万鬼魂浩浩荡荡涌向忘川的场景,便是再心大的鬼女也经受不住。
她们围拢上来,正想问问方才发生了何事,就注意到了一向重视仪表的鬼王此刻不伦不类的姿势。
——像是提着菜篮子逛早市的婶娘。
保有凡间记忆的鬼女们不约而同地想到。
她们的视线同时诡异起来,而在那只“菜篮子”动了动,露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的小脸后,这种诡异到了顶峰。
她们看看孩子的脸,又看看鬼王的脸,逡巡再三后,暗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方才君上忽然大怒而去,抬手就是冰封忘川的大动作,回来手里就多了个小孩儿,虽然面貌不太相似,但是……万一呢?
到底是谁,偷跑到了她们前面爬上了君上的床不说,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希夷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不着调的鬼女们在想什么,他拧起了眉头,简直难以理解她们的想法:“他这么丑,哪里和我像了?”
鬼女们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君上,在你眼里只要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直立走路的动物都是丑八怪吧……
——除了你自己。
不过希夷君这句话倒是让她们重新恢复了冷漠的脸色,果然,这样的君上是不可能有鬼女爬得上他的床的,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希夷懒洋洋地抬起手,手中的包裹自然地在半空晃悠悠地转了半圈,面貌精致的小孩儿就被所有鬼女看了个清楚明白:“小哑巴,我捡到的!”
玄衣的美艳鬼王好似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骄傲地用另一只手指着小孩儿,语气里满是欠打的洋洋得意。
这种捡了一只猫一只狗的句式令所有鬼女表情变得无法言说,半晌才有鬼女上前来接过这个瘦弱的孩子。
沉默的孩子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愿,身体被鬼女环抱住,便伸手生涩而乖巧地搭在鬼女脖颈上,让她可以抱自己抱得更轻松些。
鬼女抱着孩子,忽然想起一事:“君上,少君正在等您,像是有事呢。”
方才那种稚气的洋洋得意消失了,披着孩子气皮囊的男人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艳模样:“让他等着。”
鬼女笑着行礼退下,望川台上很快只留下鬼王一人的身影,下一刻,一阵冷风倏然卷起,鬼王身后就多了个红衣乌发的青年。
气氛骤然紧绷,两人谁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台下无边无际的鬼魂还在向前蜿蜒,一直要蜿蜒到看不见尽头的天际去。
“师尊,您方才去哪儿了?徒儿等您好久。”红衣的厉鬼笑吟吟地问,他的语气温和极了,像是漫不经心地闲话家常一般。
希夷君连头都没回,也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必做此情态,有话直说。”
元华还是笑眯眯的,对于希夷君的冷淡不以为意:“唉……是这样的,我这几日出去转了一遭,不小心到了极东之地,还有幸得见了危楼那位。要不说是危楼天上人呢,风姿独秀,冠绝天下,也是称得上的——”
希夷君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这是在向他打探巫主的情报?那元华可真是打错主意了,而且这个不肖徒弟之前在危楼一通胡说八道败坏他名声,正好这次一并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