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时晰只是眨了一下眼的功夫, 就把弟弟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他看了看天衡星君的神情,没有在对方脸上发现任何异样, 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少君说笑了,鬼蜮之人皆是死后化鬼,我能见凡人生死, 却见不到死后诸事, 况且我出生前, 天权主已替我略做卜算, 我的姻缘, 与鬼蜮并无半分干系。”
端坐星图中的天上仙人笑着说出了这番话。
玄衣的鬼王闻言猛地抬起了头, 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一旁的元华吸了口气, 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十分惊讶地挑起眉头:“谁人这样好福气,竟能与天衡星君携手白头?”
他表现得正常极了,天衡星君也就正常地回答:“星君一称不过是外人封的, 我还当不得这样的称呼。天权主留下的话语含糊朦胧, 我解了许久也解不出, 时候到了也许就知道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姻缘随口一提, 随即放置在一边:“二公子可在危楼住下,我身旁巫女尤勾擅长医药,我的身体也是她疗养的,有她在, 二公子应当不必受疾病侵蚀的苦楚了。”
许时晰按下心里的千头万绪, 端起恰到好处的笑脸来, 对着天衡星君一揖:“如此, 便多谢天衡星君了。”
华服大氅的巫主转而看向鬼王:“虽是初次相逢,我见希夷君却如旧友再至,心中不胜欢喜。希夷君难得出鬼蜮,我巫族应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君上的,请君上多留几日,权作歇憩吧。”
遮住巫主眼睛的银丝帘幕在微弱的星光中晃动,泛着粼粼流光水波一样的纹理,他说话的模样和许时晰有种奇妙的相似,永远笑意盈盈,圆滑而滴水不漏。
鬼王顿了片刻,才矜持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元华作为他的弟子,当然也得到了同为巫族座上宾的待遇。
阿幼桑领着他们三人下楼,原本还神秘莫测端正坐着的巫主陡然向后一倒,层层华服在地上开出重叠的花,他长长舒了口气,将视线转去希夷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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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财大气粗又排外,就算是少有客人能进来,也大手笔地在主楼边上建起了一座副楼用于待客,同主楼一样,这座客楼悬灯八方,机巧变化无穷,在夜色中亦是华彩辉煌。
在他们三人到来前,客楼里只居住着一位太素剑宗的少宗主。
荼兆是来接天衡去昆仑的,谁知他到的第二天巫主就病了,总不能冷血地让人带病赶路吧,就算用不着巫主走路,那听起来也实在不好听,于是他就住了下来,等巫主病愈再一同启程。
没想到住了两天,就见到了新邻居。
许时晰还是凡人之身,在鬼蜮折腾了这么久早就累了,随意择了一间厢房住下,希夷不需要睡眠,随意指了一间落脚,转头就飘飘悠悠上了楼顶。
客楼的格局与主楼相仿,只是没有这么高大精妙,楼顶中间空了数丈见方的虢隙,用于漏下光线照明,希夷踩着精巧的木雕从这处天井飞上去,刚露出一个脑袋,就和坐在上面的一个白衣人对上了眼。
荼兆:“……”
希夷:“……”
能入住客楼的都是巫族的客人,不眠不休练剑的荼兆将长剑入鞘,只是一眼就察觉出了突然冒出的这个人修为在他之上,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前辈。”
希夷第一反应就是扭头下去假装自己没上来过,但是既然被叫破了,就只好装作坦然的样子,继续将自己的身子从天井下拔上来,与荼兆站在一个水平线上,懒洋洋地打量了一圈四周。
极东之地地势平坦,站在楼宇之上,除却接天的主楼,四周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地方,看起来颇有种天下山河尽入我彀中的豪迈意气。
霜白的月色铺陈在琉璃瓦上,如屋顶积聚了一地碎银,随着月色的浮动荡漾出海河般清冷的光,玄衣的鬼王向前踏出一步,找了处平坦的琉璃瓦坐下,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似的一伸一曲,手肘搭在膝盖上,瞅了荼兆两眼:“太素剑宗的小子?”
荼兆气定神闲:“晚辈荼兆。”
鬼王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句:“基本功倒是不错,你师尊是谁?”
在他上来前荼兆就在练剑,被看去一招半式也是可能的,他语气漫不经心,大约是随口一问,荼兆却不能敷衍着回答。
白衣高冠的道子整肃衣衫,一字一顿清晰明朗:“晚辈师承太素剑宗明霄宗主。”
他说完这句话,就注意到面前这位前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表情就略微变了。
鬼王容貌华艳傲慢,懒懒地撑着下颌不说话的时候特别有种祸国妖姬的味道,这么稍微一变脸,就像是心气不顺的妖妃琢磨着要撺掇暴君劳民伤财一样,眼角眉梢都是被金玉富贵养出来的矜贵任性。
“你说,你师父是明霄?”他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
荼兆隐隐感觉这人似乎是认识自己师尊的,但是……为什么他提及师尊的语气会显得这么奇怪?
“正是。不知前辈……”荼兆的话还没有说完,希夷就冷笑了起来:“哦,原来是他教出来的,怪不得功夫稀烂。”
荼兆:“……”
您方才还夸我基本功扎实!
简直是为了抵制师尊不惜睁眼说瞎话了!
荼兆面上的恭敬之色淡了一些,他尊师重道,自然敬重师尊的友人,但如果这不是师尊的友人反而与师尊有仇怨,那他也不必敬重人家了。
但到底是在巫族的地盘上,贸然起争端是在打巫族的脸,荼兆忍下了希夷带刺的话,准备告辞离开,说完那句话后就沉默了的鬼王又抬起下巴,好似不经意地问:“你师尊,近些年有没有来过危楼?”
荼兆垂着眼睛,半晌才冷淡地回答:“没有。”
眼前的男人换了个坐姿,歪着头在琢磨什么似的,又问:“哦……那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巫主?”
荼兆一脸古怪地看他,方才心中的不悦被这两个问题给浇熄了,满脑子莫名其妙,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师尊称赞天衡星君,才冠天下,郎艳独绝。”
然后他就看见这人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嗤笑一声:“这还用他来说?!”
荼兆:“……”
他内心更为迷惑了,这表现不像是和师尊有什么仇怨,倒像是小孩儿生气似的。
鬼王冷不丁掀起眼皮瞅他:“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荼兆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希夷仔细地瞧了两眼他的神情,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于是好声好气地笑眯眯道:“你要在心里说我坏话就说,但若被我发现一点儿对我不恭敬,我就把你的魂魄抽出来塞到望川台的人柱里去,天天站在忘川里被鬼尸抱着啃,就是你师父来救你也不好使。”
他这话说的温柔极了,话里残忍恐怖的意味却令荼兆心头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