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春从怀里掏出帕子抹干净了脸上糊花的妆容, 卸掉妆粉后的那张脸清秀好看,眼下有一圈疲惫的青白。
“大师来找啾啾,是有什么事情吗?”
背景音里小孩儿还在不甘示弱地提高声音大喊:“我说了不要喊我啾啾!那是女孩子的名字!叫九爷!”
梵行则为自己终于能正常沟通了而松了口气, 松开桎梏住男孩的手,在胸前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僧受人指点寻到此处, 有一个年约十七八梳着单辫的姑娘——”
他正在找词语形容那个少女, 谁知这年龄一报出来, 方才还恶狠狠地瞪他的小男孩儿就变了脸色, 警惕地看了梵行一眼, 抢先说道:“找姑娘?这里最多的就是姑娘, 你找爱弹琵琶的姑娘, 还是活儿好的姑娘?”
“啾啾!”窈春提高了声音, 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近乎尖利,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她看着这个孩子,眼神又心疼又愤怒,啾啾住了嘴, 低着头一声不吭, 用脚尖碾磨着地面。
梵行注意到他脚上的鞋子破破烂烂, 是用颜色差异极大的碎布头叠了一层又一层纳出来的布鞋, 纳鞋的人显然手劲不够,针脚歪歪扭扭,有几处还脱了线。
窈春深呼吸一下,转向梵行:“大师是听了谁的指引找到这里来的?”
梵行有问必答:“一个算命的道长。”
小孩儿一听便知道是谁, 冷笑一声:“我呸, 那个臭老头也配叫道士么, 你没给他诓去钱吧?”
成长在市井里的小孩眼睛毒辣得很, 上下一扫梵行就知道他身上没钱,只是稍稍想了一会儿连前因后果都大概明晰了,撇撇嘴:“怪不得……他是看你不给他钱,故意诓你到这儿来出丑的呢。”
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也知道方才是他误会了,态度和缓了不少,别别扭扭地支吾了两下,嗓子里哼哼哼着一串听不清音节的东西,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梵行。
梵行疑惑地歪着头回看他:“?”
小孩儿又清了清嗓子:“嗯哼……嗯嗯嗯嗯嗯嗯……”
嗯嗯呜呜说出来的还是一串不能被解码的加密文字。
梵行:“……”
窈春在一旁忽然噗嗤笑了一下,小声提醒梵行:“他在道歉呢……”
梵行恍然大悟,背着两只手的啾啾也能听见窈春压低了的声音,他脸色爆红,眼神乱飘斜飞,一脸倔强的不高兴神情,仰着下巴站在原地颠腿儿。
那模样很有市井流氓不要脸的精髓,但因为他年纪小,就更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狗在那里哆嗦尾巴,强撑着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害怕。
楼里忽然有个女声拉长了调子在喊名字:“窈春——窈春呐——”
窈春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黯淡了一些,轻轻拍拍小孩儿的头:“跟这位师父好好说话,我进去了。”
不等啾啾答应,她便拢了裙子高声应答:“来了妈妈!”
看着窈春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啾啾扁扁嘴巴,故作沧桑地叹气:“女人啊,就是爱操心爷们的事,说吧,找九爷干什么来了,昌平坊街面儿上的人我都认得,要找什么买卖,我都能做个中人……啊,你是和尚不能做买卖……”
他说这话的样子有种装模作样的神气,不显老成,反而更狡黠天真,梵行耐心等他叨叨了一大串话,在心里暗暗地想,这小孩儿年纪不大,嘴皮子倒是利索,跟个小话痨似的,自问自答也能说得开心起来。
“我找你的姐姐。”梵行一句话结束了啾啾的长篇大论。
一直在刻意绕过梵行之前话题的小孩被堵了个正着,沉默了半晌,用手抓抓几天没洗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头发,这回他脸上的烦躁有了真切的仿佛成年人的无奈。
“她又干什么了?偷了你的钱袋子?还是……”
他没有说完,梵行就点了点头。
小孩长长出了口气,不是因为轻松,而是意料之中的疲倦。
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有“疲倦”这种情绪。
梵行看着这个年纪尚幼的小九爷,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
“走吧。”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这位小九爷朝他招招手,随后便闷声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他不说话,梵行当然也不会说话,就捻着佛珠堪称乖巧地跟在他后头。
也不怕我把他拉去卖了。啾啾从一处窄巷里穿过,余光往后瞥了一眼,看见那个眉目俊秀白皙的和尚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很快呸了自己一下,就对方刚才露出的那一手功夫,谁卖谁还不一定呢。
“喂,”啾啾琢磨了两下,发现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又拉不下脸去问,于是清清嗓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对后面说,“你来都城干什么的呀?化缘吗?京城里富贵人家多,但是化缘也不是这么好化的,信佛的都有自家固定爱去的庙,不信佛的你上门去就能给你打出来,你要想试,我有几家可以给你推荐,你去试试看,最多要不到东西,被打应该不可能。”
梵行迟疑了一下,弯腰将路中间的几块石头推到路边防止绊到人,而后慢慢道:“贫僧倒不是来化缘的……”
“不是来化缘的?”啾啾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是来玩的吗?京城里我熟,哪里的东西好吃又便宜我都知道,城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清楚,我可以带你玩,不收你钱。”
对比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他现在的态度殷勤的有些可疑,这孩子明显不是那种爱吃亏的性子,这种上赶着想要讨好梵行的态度太明显了,明显到梵行都忍不住克服了自己不会说话的毛病:“小九爷是有什么事吗?”
他是真的不会找话题,问起话来也干巴巴的,脑子稍微迟钝一点的人都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显然啾啾虽然小,脑子却灵活得很,连片刻的思索都没有,就接上了梵行的脑回路。
他咽了口口水,手指搓着自己的衣角,把心一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他停下来,鼓足了勇气回头去看梵行。
梵行被他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眼神惊了一下,也停下来看他。
两人站在巷子当中,就把一条窄窄的巷子给堵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