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淳秀七年,腊月,天阴,大雪纷飞。
从东至西,华荆大道渐次被积雪覆盖,行人佝偻着身子脚步匆匆,寒风凛冽,道旁枯枝逆迎风雪响应出沉闷呼啸,抖落一地冰霜。
西临巷最不起眼的一处院落,门内走出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年轻的妇人裹着半新不旧的臃肿棉衣,依旧不减其婀娜婉约,雅致清新。站在她身前的小童眨着一双精致通透的眸子,头戴方巾,笑意盈盈:“阿娘,天冷,您回吧,儿会照顾好自己。”
为人母亲,哪能说放心就放心?妇人看了眼肆虐的风雪,瞧这声势,不消一个时辰,冬雪便会覆盖整座梅城。
她垂眸静默,看遍世事的眼睛埋着浓浓不舍,许是她看得久了,顾自走神,小童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捂紧头上的方巾。
虽喜欢妇人宠溺的眼神,然时间不等人,她掩着焦急,声音稚嫩清晰,手摇晃着妇人柔软瘦弱的手臂:“阿娘,再看下去,儿要误了进学时辰了!”
母女二人兢兢业业好容易搏来的出路,哪有第一天进学就迟到的?
妇人抬手,指腹划过小童那对清隽细长的眉,俯身替她理好腰间束带以及斜挎的布包,柔声叮嘱:“阿祎,别忘了娘昨晚和你说的,遇事多思量,隐忍一时,是为自保。尊严算不得什么,得先活着才有洗净屈辱的希望。”
这番话自知事起就融在骨子里,听多了,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九岁的小郎君做出一副恭然受教的乖巧模样,双手交叠:“儿晓得。”
她眼睛清澈见底,温厚纯孝,净如琉璃,没有任何浮躁敷衍,观她如此,妇人终是嫣然浅笑:“去吧。”
一旦进学,往后都要住在书院,每月仅有三日休假返家,小童忍着眼眶即将汹涌的泪意,不顾雪势渐大毅然跪拜在地。
“儿去进学,阿娘在家务必好好顾惜己身,莫要委曲求全被人占了便宜。儿虽年幼,亦有一颗为阿娘遮风挡雨之心!”
话不多说,以雪作蒲团,认真三叩首。再抬眸,碎散的雪粒子沾在光洁的额头。妇人眼圈泛红,万般情绪堵在喉咙,只拿素帕为她拭净,轻轻嗯了一声,背身不肯多言。
这便是催她走的意思了。
“儿自去,阿娘珍重!”
脚步声渐闻渐远,妇人侧身回眸,苍穹之下,风雪遮人眼。
稚弱的孩童迎风走出铺了重雪的小巷,走在华荆道,寒风来袭,卫悬祎紧了紧身上的夹棉儒服,费了些心力压下离别的酸楚,忙不迭地往书院赶。
雪越来越大,乞丐们扎堆往不远处的铺子排队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天寒地冻,梅城世家多有仁善之举,卫悬祎不经意瞥了眼,恰好看清粥铺旁随风飘摇的布幡——四角缠绕花纹,居中一个裴字。
遥想三年前刚来梅城时她和阿娘也曾在雪天得了裴家的恩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没留意脚下,栽倒在不深的雪地。
好心的车夫大嗓门盖过了簌簌的风雪:“喂!小家伙,没受伤吧?”
从雪里爬起来,卫悬祎拍拍膝盖,整理好衣衫,清脆脆地扬声道:“无事大叔,方才是我没看路。”她躬身行礼致谢,估算着时辰,不作迟疑地赶路。
马车内,婢女将暖炉献上:“应是无碍,人已经走了。”
一身儒袍的少女端坐其间,闻言轻阖眼眸。生就一对桃花眼,睫毛修长,本是妖冶昳丽之相,硬生生被周身清清冷冷的风致压下,使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
一时寂静,婢女见不得主子一言不发的冰雪姿态,有心引她多说两句,挖空了心思,谨慎道:“奴方才留意了,小郎君身上穿的是书院下发的学子服,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做主子的学生呢。”
裴家嫡长女,相貌出尘,文采斐然,半月前随父入宫赴宴,凭一篇长赋得天子赏识,特许入槿川书院教学,年仅十五岁,正式成为景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夫子。
果不其然,少女问道:“学子服?那小郎君多大?”
“约莫八、九岁。”婢女仔细回想一番:“至多九岁,不能再多了。”
八、九岁就能穿上那身学子服,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是难得的人才。
风雪漫天,等了稍顷,原以为主子继续陷入沉思,没料想她此时开口:“去问一问,若顺路,将人请进来。”
婢女大喜,痛快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