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寝舍坐北朝南,宽敞明净,鱼跃龙门活灵活现的刺绣屏风、摆放整齐的衣柜、药柜,檀木几案……卫悬祎着了雪袜踩在轻软洁白的地毯,清澈的眼睛腾起碎光,显然对书院无微不至的安排表示非常满意。
裴郁清冽的双眸闪过宠溺,暗笑还是个孩子,没道理对天真灿烂性情纯良的孩子冷脸。虽气她手背带伤遮遮掩掩,此刻也容色稍缓,恰如冰雪初融,寒梅竞放。
卫悬祎提到嗓子眼的紧张徐徐咽回去,没忍住用袖口擦拭额头薄汗,以后绝不在心底嘲笑同窗胆小没出息,夫子板着脸,她也好怕。
大了三岁就是不一样,绿衣看得笑出声。
不用抬头也知自己被取笑,卫悬祎羞恼地抿了唇,小心翼翼抬头,“夫子,请上座。”
裴郁轻描淡写看了眼身侧仆婢,绿衣立时敛容噤声:真是护短。明明吓到卫小郎的是主子您啊。
“阿祎也坐。”
她喊她阿祎,自然熟稔的口吻,唇齿裹着细腻的柔,如同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冒着人间寻常热乎气,尝到嘴里,余韵连绵。
卫小郎怔然出神,脑海再没了夫子好凶好凶的念头,一心觉得夫子温柔似水,和阿娘一样可亲。
想到阿娘,清清亮亮的眸子晕染了孺慕之情,裴郁目光始终不离她身,细长浓密的睫毛倏尔罩下,落下浅浅幽沉的影。有些吃味。
隔着三尺长一尺宽的紫檀木几,师生二人促膝而坐,甫一坐下,卫悬祎鼻子轻嗅,敏锐捕捉到夫子广袖飘散开的清荷香气,清清淡淡若有若无勾着丝馥郁冷香,她不自觉倾身细细闻之。
世家多爱熏香,即便男子一日也是至少三次熏香,遑论香软好洁的女子。
这是她闻过最好闻的香,一霎那卫悬祎想到了白荷花蕊,想到了冷质霜雪。
她倾身凑过来,谨慎乖巧中透着甚是可爱的毛燥,裴郁心里泛开笑,面色不改。寻常时候且能纵着,奈何想到这孩子手背带伤尚未妥善处理,她眸子轻转,嗔道:“还没闻够?”
卫悬祎一副做坏事被逮住的惊讶模样,圆溜溜的眼睛眨了两下,小脸如点燃的干枯茅草,噌得红了,“学、学生失礼……”
错失了她人生漫长又迅疾的三年,眼下她的阿祎毕恭毕敬甚而窘迫惶然的赔罪,裴郁凝在眼底的温软笑意转瞬隐没,“手,伸出来。”
失礼于人冒犯尊长,卫悬祎苦兮兮以为夫子要打她手板,认命伸出手,眼里蒙了淡薄水雾,盼望夫子顾及她年幼手下留情。
一眼便知这孩子想了什么,裴郁无奈:“受伤的那只。”
“啊?”卫悬祎睫毛轻颤,手背擦伤了,手心也逃不过吗?
“莫要胡思乱想。”
裴郁定睛看向伤处。
淡青色的血管默然埋在滑腻光洁的肌肤,嫩如蛋白的手背擦破皮卷起难看的伤痕,表层浸染薄薄血渍,她心跟着一揪,暗恼温勉下手没有轻重。
踏入寝舍至今,绿衣早已从药柜翻出书院为学子准备的各类伤药。擦伤乃小伤,可谁让卫小郎生得细皮嫩肉,主子又心疼呢。这务必要用最好的药了。
“绿衣。”
“喏。”绿衣跪坐于榻,看着卫小郎君吃惊的眼神,掩唇低笑:“可能会疼,小郎君忍着点。”
唔,原来不是要打手板,是为她上药啊。卫悬祎不好意思地垂首低眉,道了声“谢谢绿衣姐姐。”不敢看夫子清清冽冽的眼睛,鼻尖微酸,内心深处卷起层层细浪。
夫子隐于冷淡面容下的疼惜教她无所适从。
夫子先前也很好,可没有让她生出想哭的冲动。这次,却有。
像第一次和人打架,打输了一路委屈回家,至家门口撞进阿娘关怀担忧的目光,想也没想扑到她怀里痛痛快快掉眼泪。
手背的刺疼和被人心疼的感动彼此混杂,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淡淡清荷香气萦绕,裴郁捏着帕子替她擦拭湿润的眼尾:“很疼吗?”
卫悬祎怔在那,后知后觉自己差点当着夫子的面哭鼻子。
“不疼。”她抬起头,笑眼璀璨,满室生辉。
不经意望见这一笑,绿衣心神恍惚,发自肺腑生出感想:再过五六年,‘卫郎’初长成,不知会引发怎样的轰动。
“好了,明日再换一次药,保管卫小郎君恢复如初。”
绿衣退回主子身侧,卫悬祎清脆道谢。
该做的都做了,再留下去恐不合适。裴郁桃花眼扫过,看那屏风隔挡左右床榻,稍稍安心。道:“生活、学业,若有所求随时来找我。可记住了?”
她眼神柔和,如春日暖阳照在身上舒服地卫小郎直想往榻上打滚,忍着欢喜,眸子亮晶晶的,“多谢夫子,学生谨记。”
裴郁定定看她,转身毫不迟疑。
主仆二人远遁风雪,醒过神的卫悬祎大笑着如愿在床榻翻滚。
“我喜欢夫子!”
纯粹赤诚简单热烈的喜欢,如微弱星火从心口蔓延,喜欢夫子,这样面冷心热美貌才情的夫子,谁会不喜欢呢?
开怀过后,她摸出两枚松子糖塞进衣兜,打开衣柜爱惜地将糖袋子放进去。再次坚定了之前想法:她一定,一定要给夫子准备一份诚意满满的回礼!
……
书院没有不透风的墙,温勉谢绪被罚的消息半日传遍槿川大大小小角落,温谢两家的郎君当天从其他三院赶来,热切深沉地表达了对弟弟的‘关心。’
当晚谢绪头昏脑胀地自谨思室罚抄归来,他人见人爱的舍友着了雪白寝衣,闲适悠哉地坐在矮足大床,背靠隐囊,右手捧卷,左手抱着精致手炉,品读藏书楼借来的典籍。
读到兴起,或面含微笑或朗声轻笑,或放下书卷仰头呼吸使自己冷静下来。景致如画。
谢绪愣在那看了许久,突然无比羡慕温勉那厮。温勉回了寝舍总不会还有一个明媚如春山的小舍友衬得他狼狈地像条狗。
他吸了吸鼻子,放轻脚步,拐进洗浴室。
等从洗浴室出来,貌美鲜活的小舍友盖好被衾准备就寝。谢绪吹灭烛火爬上屏风另一侧的床铺,就着窗外皎月清辉,辗转反侧。
寝舍寂寂,卫悬祎稚声问他:“睡不着?”
总算等她开口,谢绪憋了一晚上的话匣子得以打开:
“夫子罚抄的二十遍我紧赶慢赶才写了三遍,手快要断了!三哥打我好狠,以后去【畅吟楼】,他休想再让我帮他哄澜姐姐。对了,你手背的伤怎样了?”
卫悬祎懒懒打了哈欠,掖好被角,想到明天又可以见到夫子,她明眸含笑:“再上一次药就好了。”
“那就好。温勉伤了你,没少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