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马车摇晃着四角铜铃,赶在风雪愈甚前晃进大门敞开的裴府,一路被迎进风雅园,得知祖父沏茶见客,裴郁面色清淡,不声不响候在园外。
三刻钟后,客人从另一道门离开,侍从疾步匆匆而来,“回禀姑娘,家主有请。”
再抬腿,裴郁眉眼凝霜,广袖长衣下,单薄的脊背挺立如催风斩雪的利剑。
这不该是面对祖父的态度。
意识到这点,她顿了顿,长眉斜挑,挑去凛冽霜寒,气势消下去大半,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三分不动声色的温驯谦和。
步履沉稳,从园外至室内,足足走了半刻钟。借着脸颊浮起的轻淡热意,裴郁脸色红润,站定在祖父两丈外,双手交叠,折身行礼,“郁,拜见祖父。问祖父安。”
裴栾手捏一封求亲帖,“来看看,可满意?”
绿衣服侍主子脱履,着了雪袜默不作声走过去,裴郁规规矩矩跽坐几案前。
檀香自熏炉慢悠悠飘出,香雾袅袅,窗前瓷瓶放有两支红梅,梅香与檀香混杂交错,盯着手上的帖子认真看了两眼,裴郁轻轻放下,帖子平置于黄花梨木,花纹漂亮,与求亲帖边角缠绕的金线相得益彰。
她微微沉吟,却是一笑,“弘农杨氏,心还是大了点。求娶裴氏嫡长,尚不够格。”
“嗯。”裴栾随意道:“假意考虑两天便拒了罢。郁儿的婚事,祖父自有主张。”
世家重联姻,无非利益交换,取共赢局面,这是裴郁早就料到的。
她眉眼不动,持重沉静,裴栾看她的目光不由渐渐深邃。
这个孙女,由庶改嫡的孙女。
他缓缓开口,“怎的刚回来就来风雅园了?”
总算提到正事,裴郁抬起头,“我见到十二郎了。”
十二郎……
裴栾心生怜悯,“为何还放不下?那个孩子从离开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你的了。”
“她是我的。”裴郁固执道:“她是我养大的。八年前,雨夜,她被送到我手,我养了她五年,五年后,您吩咐阿爹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她闭了眼,隐忍哀痛,“阿爹骗我,您也骗我,她仍在世间,稚嫩,健康,有活力,我想知道,一个活着的人为何要当她死了?”
“这不是你能问的。”
明知此时该退一步不可强求,裴郁仍是坚持:“祖父,我想知道。”
裴栾拧眉看她,看了不知多久,久到他眼底生涩,沉沉叹道:“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再起来。”
……
西临巷,小院。男人身披裘衣从门内踏出,见了站立院中的卫小郎,神情一怔,继而眉间染笑,“是小郎罢,回来了呀。书院这就放假了?”
卫悬祎掌心死死硌着系了红绳的招客牌,扬起天真的笑,“嗯,见过文前辈。”
文琅,文坛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年二十,至今未婚,性散漫,身高八尺,喜丝弦之音,出手阔绰。
“快快起来。”离得近了,惊觉她唇色泛白,文琅狠狠皱眉,急忙催促,“快进屋,我先走了,不必相送。”
他步履急匆,好似身后有人穷追猛赶,卫悬祎神色乍冷,垂眸低呵,盯着脚尖足有半晌,扬眸,恰好对上阿娘洞察所有的目光。
她倏地局促,藏好掌心圆木牌,手背在身后,嗓音清甜稚嫩,“阿娘!”
妇人素衣乌发,挽着垂云髻,慢慢转身,声音融在风雪,“快进来罢。”
不大的屋子一应俱全,炉火噼里啪啦爆开细小火星,卫悬祎捧着阿娘递来的香茶,笑嘻嘻道:“阿娘,文前辈怎么又来了?”
“你说呢?”固然有见到亲骨肉的欢欣,然而妇人犹是压着喜色轻轻松松将问题抛回去。
似是被茶壁烫了下,卫悬祎耷拉了眉眼,“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哪里懂呢?”
“你文前辈不是坏人。”
“当然,文前辈当然不是坏人,若是坏人,阿娘怎肯许他进门?”
妇人脸色慢慢冷下来,“阿祎,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