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淮分明知晓自己是死了, 但是他却睁开了眼。
而后, 他却成了另外一人——柳生。
是的，这般鬼怪离奇之事竟是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元淮虽是活着，却不知他如今到底是谁了。他此时再不是那被九五之尊的皇上，只是三井村的一个默默无闻的村民罢了。他的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 而后父亲参军在征战中死去, 就在前一月苦心抚养他长大成人的爷爷也病逝了，如今这空旷的木屋里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元淮能清晰地记得他身为皇脉后人的元淮的每一件事情，而对于柳生的记忆却是模糊得很。即便如此, 他如今却以柳生的名字活在这三井村内, 而他也并未有任何的不习惯, 仿佛他本就活在这里似的。
但是，如今的日子是离他驾崩之前的九百多年了。
更可笑的是, 柳生的年龄还正是舞象之年, 才不过一十有八。
那身为皇上的一十五年，就好似不过是他一宿的黄粱大梦般。
而此时作为柳生自处的元淮, 又犹如一场庄周晓梦。
望着湖面中的自己作为柳生的容貌与他生为元淮的相貌相差无几，元淮不由胡思乱想生起了一些前世今生的念头来。
“柳大哥, 我怎的觉得你有些变了呢？”那总是跟着柳生乱跑的邻家林大娘家排行第五的小儿子秦武正眼巴巴地注视着元淮。他平日里都喜欢跟着柳大哥玩，此时他下水抓着鱼，而柳大哥却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来。
元淮对于柳生的记忆虽是七零八落, 但是见着什么人什么物的时候, 那些记忆又会自然而然地浮了脑海里。他此时看着那光着膀子的小孩, 不禁勾唇笑了，“哪变了？”
话少了，也不爱笑了，还总是皱着眉头，跟老爷子似的了。
秦武想了想还是没将话说出来，村里人少，大家邻里邻间都亲近得很，更何况柳生的爷爷还是个心善的老好人。柳大爷死了，家里也没个其他人，如今柳家就剩个柳生了，那哪能高兴的起来。即便秦武还是个孩子，也是会心疼人的。
“柳大哥，我娘说了，在给你寻漂亮的大闺女呢。”秦武咧开嘴笑了，他想等以后柳大哥取了媳妇，家里有了伴，肯定就开心起来了。
元淮不禁失笑了，他当然知道，村里有好些个热心的大娘，都看着他早到了成家的岁数了，再说家里又没个人，都在给他介绍姑娘。但元淮此时对于自己的处境完全不明所以，也没这心思去想这些，更何况……元淮的脑海里又不禁浮现出了那穿着一身锦华袈/裟，面容方正和润的和尚。
——玄生。
想到这里，元淮的眸子不禁又黯淡了些。
秦家小五看着元淮此时的面容，一时也不怎么敢说话，总觉得见着柳大哥这副沉默的模样有些怕。男孩想着柳大哥心里不高兴，也不扰着元淮了，就在河里奋力地抓鱼，晚些带回家让娘做顿好吃的送到柳大哥那儿去。
等到柳生和秦武回去的时候，柳生见着林大娘已经站在屋门口了。
“柳生！小五！来的正是时候啊！”秦武的娘林氏见着两人过来了高兴地挥了挥手。
元淮的步伐顿了顿，倒是因为他在林大娘的身边还见着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他倒是认识的，是郭家的二女儿郭雀，倒是和柳生有些熟的。这个雀丫头从小性子唯唯诺诺的，胆小的很，柳生小时候调皮总喜欢去作弄这个小丫头。因为这事，倒也没少挨柳大爷的打。
而此时林大娘带着雀丫头上门来，再看这小姑娘一脸羞得不敢抬头看他的模样。元淮自是明白了，林大娘这媒事做到他和雀丫头的头上了。
“柳哥，这是我学做的一些糕点，你有空尝尝。”郭雀到底还是个面皮薄的丫头，她能够鼓起勇气跟着林大娘过来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此时红着脸将个篮子送给了元淮。那嫩生的丫头抬眼紧张地瞧了瞧元淮的面容来，看不出什么来，男人的脸上也没高兴但也没不喜。雀丫头也不知元淮是怎的想的，回头看了林大娘一眼，然后离开了。
而秦家小五却是乐呵呵地看着拿着篮子的元淮，止不住地笑。
“你在瞎乐些什么？”元淮伸手拍了拍秦武的头，也不知道这小孩有什么这么高兴的。
“我在乐雀姐要变成雀嫂嫂了。”秦武喜欢柳大哥也喜欢雀丫头，他虽是小却也见的出雀姐心里肯定是喜欢柳大哥的，两个他喜欢的人结了亲，小五自是高兴的。
“小五，你将抓的鱼带回去，我同你柳大哥有些话讲。”林大娘向秦武喊道。
待秦武蹦跳着跑走之后，元淮和林大娘入了屋。
“你瞧雀丫头怎么样？”林大娘笑着问道，“雀丫头是个心善的，脾气好，会做事，你们一道长大自然是知道的。雀丫头自小脸皮薄，但今次都能和我这老婆子一起过来见你一面，你也知道雀丫头多看重你了。”
元淮哑了哑，他轻轻摇头，“林大娘，我还在守丧……”
“呸，别说这个，柳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村里不兴这个规矩。”林大娘眉头一皱，之前给元淮介绍媒事都被元淮用要为爷爷守丧三年而婉拒了。但事实上，各村有各村的规矩，他们这小巴掌地还没有守丧三年的说法。林大娘又望了望元淮，见元淮好像真是没娶亲的打算，不禁压声问道，“柳生，你是不是瞧不上村里的这些小丫头。”
这倒不怪林大娘这么想，虽然柳生家里只有柳爷爷和柳生俩个，但是之前柳生的爹参军，听说在战事里立了挺大的军功，可惜最后没回得来。不过柳生爹战场上的战友可没忘了柳生爹，当初一齐赶到了三井村给柳生爹风光大葬了。若不是柳大爷不同意，估计还要将柳家一老一少接进城里住。
听说柳生爹的这些朋友都挺有来头的，村里的人都觉得柳生以后肯定会出村，随便跟着哪一个都能在外面混出名堂来。柳生是想出去的，但奈何柳大爷一直不准。如今柳大爷病逝了，林大娘也在想，柳生肯定是想要出村，跟着爹昔日的战友出去干番大事了。
林大娘看着柳生长大的，她也觉着柳生是个会出人头地的。等柳生出去了，见的姑娘肯定就多了，村里的这些小丫头片子那定是看不上眼了。想到这里，林大娘倒是心里有些舍不得，“柳生，听大娘一句话，村外的那些姑娘是看着好看看着贵气，但哪有村里的丫头好。”
“不是的。”元淮摇头，他见着林大娘此时一脸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的表情，也只得坦然说出来，“林大娘，我其实心里有人了。”
“那你倒是早说啊，是哪家的姑娘。”林大娘这时倒是一愣，然后又是一喜，她突然又想到柳家就柳生一个，就一人过去提亲肯定是寒酸得紧，说不定柳生就是这样才一直不提这事，“你说，林大娘给你办。”
“不是村里的。”元淮说道。
“村外的？”林大娘愣住了，她记起来，每年那柳生爹的老战友都会到村里来见一见柳家的人，倒也将柳生带进城几天再回来。如此想来的话，兴许是在进城的时候见着的姑娘，那这相处的时间可短得了，“那姑娘，喜欢你吗？”
元淮又想起了玄生。
玄生，究竟对他是怎的想的，元淮依旧想不清。
但有几点是明了的，心里一直有着其他人的是玄生，一心想要离开皇宫的人是玄生，最终往他的胸口刺入一剑的人也是玄生……如此看来的话，玄生的心中自是无他的。
只是元淮总是忆起玄生坐在元明床榻边无声落泪地注视着他的面容，那双悲戚的眼眸里，是他尽然看不懂的，好似玄生有许多的话想要和他说。还有那同样穿透玄生胸口的剑刃，若是玄生只是想要杀他，又为何要如此做。
元淮想不明，但越是想不明，他却越发想着玄生。
林大娘见说元淮不说话，脸上的神色也黯淡得很，心里想对方的姑娘肯定是没有柳生这份心的。说不定还是柳生还是见着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上心了，那大户的姑娘可能还瞧不上柳生这村里来的小哥呢。
“柳生，你再想想，再想想。”林大娘叹了口气，她如今知晓元淮上心的人不在村内，自是认定元淮今个年肯定便要出村了。柳生爹也是在天上佑着的，虽然死在战场上了，至少留了人能照顾柳生。林大娘知道那几个人是威风的，自是觉得元淮出村了也好，她总觉着柳生应是个大富大贵的命，“你若对雀丫头有点意思，你便娶了她。等出了村，你见着好的再娶便是了，雀丫头也是个知数的，不会说什么的。”
大富大贵的大老爷身边不都有好些个妻妾，柳生是要进城里做大事的，即便与雀丫头成了亲事，日后也不可能就雀丫头一个，林大娘也想得通透。这样算的话，其实雀丫头倒也算攀上高枝了。
元淮摇了摇头，无奈道，“林大娘，我真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林大娘打断了元淮的话，“你都这岁数了，还不成家，身边没个人照料，大娘怎的安得下心来。更何况柳大爷心里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大娘也是为了让柳大爷得个安心啊。”柳大爷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的老善人，临终之前自是希望村里之人能好好照料柳生，众人自然是应下了。
元淮自是明白村里人对他的善意，他虽是诚心感恩，但却真应不下这媒事。
当林大娘离屋之后，元淮一个人坐在桌边。
他望着窗外那零单的一株木丹树，又不由自主地静心沉思起来。
这个时候，有一只白鸟扑腾着翅膀从窗口飞了进来。那白鸟通身羽翼雪白，两爪是浅黄色，一双眼瞳却是金的发亮，此时正飞到他的跟前稳稳站在桌子上，那双金瞳正直瞪瞪地注视着他。
“你来了，长明。”元淮笑道。
这鸟倒是稀奇，至少元淮从未见闻过此鸟，也不知晓是何处来的。但是在柳生的记忆里，这白鸟有一日突然在门前的木丹树上筑了巢，兴许这鸟也喜上了木丹的幽幽香气。柳生觉得有趣也没赶走这鸟，自后这白鸟就在这柳生门前的木丹树上安了家。
这白鸟原先就在那门外居着，后来不知怎的就飞进了屋里，柳生觉着这鸟生得比一般的鸟好看多了，倒也任由着这白鸟在家里逗留，还时不时去寻些东西来喂这白鸟。一来二去的，柳生也和这白鸟混熟了，他倒是越发觉得这白鸟有灵气，似是还能听得懂他说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