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2 / 2)

然而在三日之后,却有人寻上了元淮,自称是那道士的师父。

“敢问施主的家中,可曾居过一妖?”穿着浅青色衲衣的僧人面色和善地望着元淮。

“不曾,大师可勿要危言耸听。”元淮不禁心下一凛,怕这僧人将村中祸事与长明牵扯上。

虽说村中之祸与长明无关,但毕竟长明是妖。

若是这僧人执意要将长明迁入此等浑水,元淮也只得与长明一同离村了。

“阿弥陀佛,贫僧听闻村中有恶妖作祟,行途中偶而遇上一妖。那妖乃白鵺一族,却身受重伤,名为长明,施主可认识?”僧人不急不缓地说道。

元淮瞳仁缩紧,瞬间慌了神。眼前知晓长明之名的僧人已然如此说道,特别是提到长明身受重伤,元淮也无法再去质疑僧人之言,赶忙问询何处要去寻长明。

僧人领了路,与元淮一同行至了后山的一处洞口。

“这处之前施了法,你自是寻不到的。”元淮之前也来后山寻过,却未曾发现这个洞穴。僧人看出了元淮所想,出声解释道,“白鵺一族极喜净,更不喜沾人气,既然施主在此,贫僧便不再进去了。此丹药对他的伤有益,施主你便拿去给他吧。”

元淮接过手中的瓷瓶,不由感到几分疑虑。

“人分正邪,妖也分善恶。”僧人笑道,“贫僧与此善妖有缘,佛渡有缘者,贫僧愿载一程。”

元淮此刻已然心急如焚,道了声谢,便向山洞内跑去。山洞内昏黑得恐怖,地面砂石与鞋底摩擦的声音都透着阴森的可怖,习习阴风似是从山石中穿透发出诡异的声音。元淮心中也无半点惧意,他心中只念着长明,手扶着洞壁匆匆向前跑去,口中唤着长明之名。

蓦得,山洞内变得亮透起来。

元淮的步伐不由得一顿,只望见眼前有一团赤金色的火炎悬在空中,像是在与他引路。

而后,随着火光走的元淮望见了一身血衣靠在洞壁的长明。

那胜雪无垢的长袍尽然被男人的血给染成了艳目的血色,男人寡淡的面容在此时惨白得近乎透明,唇上也毫无血色。男人青丝垂散贴着苍白虚弱的面庞,男人似是完全无力动弹,那双金瞳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嘴唇微启,似是无声地唤了他的名字。

元淮怎的也未曾想到,不过三日未见,长明竟伤成这副模样。

“你既是厌恶那妖。”长明轻声回道,“我便替你除了他。”

元淮双目瞪大,他绝不会想到,竟是因为他的忧虑,长明便为了他而只身去除了那恶妖。

“你可曾问过我!”元淮的手发颤着,都不敢去碰长明身上那令他怵目惊心的血衣。他的心中不知是气恼长明,还是更多的气恼自己,“我虽是厌恶那害人的妖,可我也绝不会要你去除妖!你可曾想过你自己的安危!若是你,若是你……”

元淮越想越后怕,若是长明敌不过那噬人精魂的恶妖呢?那岂不是,他亲手害死了长明?

长明也是头一次见到元淮的怒容,惨白的面容上神色有几分怯意。

沉默了许久,长明轻言道,“我怕他害你。”

这还是,元淮第一次从长明的口中听到“怕”这一字。

他从未想过长明也会怕。

长明并非是为了村中安定才去除了那恶妖,而是因为要护着他。

“你若怕,那你便与我说。”元淮深吸一口气,他的手轻轻抚上长明微凉的脸庞,“你不要一声不吭便走,你这样我才惶恐至极。你可知见到你这幅模样,我心口多疼……”

长明微微颔首。

元淮将丹药给了长明看,长明说的确是对他有益之物,元淮彻底消了那僧人的疑虑。在长明咽下丹药之后,直言希望元淮留在山洞内,陪他些日子直至伤愈,元淮心中自然本就是如此想的。元淮记起那僧人,出了山洞望见那僧人果然还在此处等他,元淮此次诚心向这位僧人道谢。

“贫僧此行本就是来解三井村的妖祸,既然那恶妖已被除,贫僧此行也算得圆满。”僧人双手合十,微颔首,“只不过贫僧不得不有一句提醒施主,人寿不过百年,妖得千年。白鵺一族都为痴妖,动了心念,那便不得悔了。”

元淮的心中如巨石沉压,他明了僧人之言,但他如今也绝无可能还能放长明离他身侧。

“白鵺从不掺世俗之事,此次除妖,贫僧想,定然是为了施主你。”

僧人继续淡然说道,双目沉稳注视着元淮。

“施主可知晓,白鵺一族,眸色赤金,乃通晓凡人大限之期之瞳。”

当走回山洞内之时,元淮的步伐无比的沉重。

元淮此时才明了,当长明对他提出一月之期之前,对他说的,[你是人]到底是何意。

长明所说的,并非是他以为的世俗偏见,人妖殊途。

而是他是人,他是被长明看清了大限之日的人。

长明本可以不去管祸村的恶妖,却执意去除了妖,理由是——“我怕他害你。”

既然长明知晓他的大限之日,若是死期久远,长明定然不会去管那恶妖之事。

除非——他命不久矣。

元淮的步伐僵顿,他的手不由抬起摸到了自己颈脖间的长命锁,那是长明为他带上的。

[你要活得长命些。]

元淮又忆起在仁宏宫内,玄生目视着所有人沉声说的——[命由天定。]

直到现在元淮才真正明了长明的话。

元淮远远望见了靠在墙边的长明,男人的金瞳依旧定定地注视着他,那双通透的双眸里总是这样,仅仅只是如此专注地映着他的身影。元淮的心中痛然至极,他从未畏过死,但是却如此惧着分离,更惧着在这一次的生离死别之后,九百年后的悲剧会再一次上演。

烛火终灭,木丹终谢。

而这场令他沉迷其间的美梦,终究是要醒了。

元淮站定在了原地,与长明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之间仿佛是渡不过的深渊死海。

“你既是知晓我命不久矣,为何那一月之期,还要回到我的身侧来?”元淮颤声问道。

如今,元淮却情愿那一月之期,长明并没有回来。

断了这无果的痴念,无了九百年的痴等,枉得九百年后你我之间最终不过那么一句——

[元淮,你我……]

[罢了。]

长明的金瞳微颤了颤,无言地注视着元淮,那双眼眸里终于也映入了红尘凡世里的纷繁杂绪。

他早已被元淮牵入了七情六欲的劫难之中,沉沦其间,无法脱身。

长明拖着一身血袍,颤着身躯一步一步缓慢走向元淮。

仿佛纵使是深渊万丈,死海无际,只要元淮在对岸,长明便会义无反顾地走过来。

即便这一走,可能便是走了九百年。

“柳生……”

长明抬眼望着元淮通红的双眼,他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元淮发颤的手,而后覆上自己的胸口。

“我心口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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