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过, 就迎来了昭华七年。
草原部的事,都已尘埃落定,尘封了一个冬的宸王府,终于打开了大门。
门前还有不少在帮忙清理积雪的百姓, 随着宸王府大门厚重的开门声传来, 引来不少人侧目。
两个侍卫从门内走了出来, 朝手心哈了一口气, 搓了搓手后, 分别站在宸王府大门两侧。
有好奇的百姓,大着胆子过来问候, “敢问两位军爷,王妃身子骨可是好些了。”
宸王府封闭了一个冬,不曾听闻半点喜讯, 当然也没有半点噩耗就是。
一众想要打听消息的人,也没地方打听, 这会好不容易见宸王府大门开了,怎么都要问上一问。
侍卫早有应对之词,这会一脸木然道, “经过御医院不眠不休一月的医治,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但这身子骨……”
侍卫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剩下的全靠这些百姓自己想象去。
问话的人听到前头保住了一条命时,脸上一喜,再一听到后头的话脸色又白了白,嘴里骂咧道, “天杀的草原部, 在边境霍霍我们大邕还不够, 还要到帝都来霍霍我们王妃,只让他们赔了五千匹马,真是便宜他们了!”
“可不是,他们还回来的城池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五千匹马至多也就够王妃的汤药费,翟大人气魄还是不够大,若换成寇大人没准能要两万匹马回来。”
住在帝都的百姓,多少都有些关心当下的时政。
这会竟大言不惭议论起朝堂来,也是叫人哭笑不得。
两个侍卫听了一耳朵就不再关注了。
朝堂上的水可深着,远远不是他们这等侍卫和平民百姓能够参悟透的,他们所讨所议不过都是些表象。
在府里被关了一个冬的陆乘舲,这会看到大门开了,轻松地松了口气。
撑了把油纸伞,遮住裹挟在空中的风雪,准备出门透透气去。
谢安澜拦住他,往他身上披了件松鹤大氅。
陆乘舲偏了偏头,拒绝道,“我不冷。”
“你是不冷,可你现在不是大病初愈,出门在外,装也得装得冷点。”谢安澜细心给他把大氅系好,笑了笑。
陆乘舲身姿本就高挑清瘦,这会在大氅的包裹下,倒还真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
陆乘舲默了一瞬,倏地一笑,“那是不是怀中再抱个汤婆子,更好。”
谢安澜摸了摸下巴,“这主意不错。”
陆初一看看自家少爷,又看看王爷,期期艾艾地递出他一直拢在手中的一个汤婆子。
“……”陆乘舲,“我就是那么一说。”
“拿着,效果好。”谢安澜二话不说夺过陆初一手中的汤婆子塞在陆乘舲手中,左右看看,觉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点了点头,“出去吧,早点回府。”
陆乘舲无奈,只得披着这副全副武装出了宸王府。
一出府,身后还跟着二十个来侍卫,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出门去透气的,反而有点像是去找谁打架似的。
“少爷,去哪儿?”
陆初一看了看宸王府外,好多还没开门的店铺,问道。
帝都这些日子,夜里总下鹅毛大雪,往日摆摊的早点铺子都停了,好些不赶早的铺子,也不急着开门,街道上闲得有些冷清。
“先去校舍看看。”陆乘舲的目光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店铺中眺望了下,说道。
做戏做全套,为了让他这伤显得更加真实,他手上的一应杂事全都停了,无人打理。
生意上的事他不担心,毕竟平日里没他,也自会有人运转。
就是不知校舍里那些孩童们,得知他病重的消息会不会全跑了。
靴子踏在白雪上,留下一长串醒目的脚印,街道两旁有不少正在铲雪的百姓和店家。这会看到宸王府的侍卫拥着一个清贵清瘦的人正走在街道中央,都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微微张大唇。
回了帝都后,陆乘舲经常与帝都的一些店家们打交道,因此也认识了不少人。
这会看见他们,陆乘舲也是微微笑着点头示意。
“王妃……王妃这是好了?”有位老人家看到陆乘舲对他虚虚笑了下,放下手中的铲子,站在道路不远处,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侥幸保住一条命。”陆乘舲朝他点了点头,“让老人家担忧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听到他没事,摆摆了手,又疑惑道,“怎么不在府里养病,这天寒地冻地跑出来做什么,可别又伤了身子。”
“府里待得有些闷了,正好手头上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不放心出来看看。”陆乘舲好脾气地耐心与他解释。
老人家脸色沉了下去,“大病初愈,切忌劳心劳力。”
陆乘舲颔首,“只是出来透透气,去去就回。”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家似放心了。
一路走,一路碰到不少此类打招呼问候的,陆乘舲都一一作答。
等到校舍的时候,街道上都已经热闹了起来。
陆初一替他掸去了身上的风雪,小脸上满是笑意,“从前待在帝都就像个过客,来来匆匆都无人关注,如今越待倒越觉得有烟火气息了。”
“是啊。”陆乘舲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听到他这话,冁然一笑,“如今不一样了,我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
不再是那飘荡的风雪,来去匆匆,至始至终留不下任何痕迹。
“是是是,少爷现在有王爷了,当然不一样了。”陆初一打趣了一句,笑着推开了校舍的门。
门里并不如陆乘舲想象的那般孩童都跑光了,一片凄凉。
反而炭火缭绕,映得满室生暖,那些孩童乞丐们相互依偎在一起读书识字。
陆乘舲请的教书先生,正背着手一个又一个的抽查这些孩童的学问。
听到院门声响,先生和学生们一起朝门边张望而来,看见陆乘舲均是眼睛一亮。
“王妃。”教书先生忙上前来见礼。
“近些日子辛苦先生了。”陆乘舲颔首,见校舍里的孩子一个不少。
只是看上去貌似炭火有些不够,大家并没有中规中矩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反而都偎在一个炭火盆旁。
就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这里并没有出岔子,定是有人在帮着管理。
教书先生说着陆乘舲的目光看了眼,爽朗地笑了一声,“当不得王妃这声辛苦,我只不过还跟往常一样来此教书,其余的可是半点没做。”
“哦?”陆乘舲眉梢微挑。
“是丁宇那孩子。”教书先生主动解了陆乘舲的疑惑,“他在打听到王妃病重后就主动地组织起这些孩子节俭,卖了些炭火,不仅没有拖欠我的教习费,还主动送了年礼,是个可造之材。”
陆乘舲也略感意外,他本以为他这一病重,这些还没养成性的孩子,会惊恐得卷了校舍的财产跑掉,没想到还真出了个能成事的。
好歹让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许的欣慰。
“王妃可是要召那孩子过来问话。”教书先生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些孩子身上,笑问道。
“不必了。”陆乘舲抬手拒绝了,说到底这些孩子长生什么样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多加干涉,反而会打破现在的平衡,还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
教书先生过过脑子,就明白了陆乘舲意思,笑笑便不再说话了。
既然校舍这边没什么大事了,陆乘舲吩咐陆初一把这些日子所欠缺的东西补上,就准备回府了。
谁知,这时校舍外却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
教书先生的脸色一白。
“怎么了。”陆乘舲问。
“……没。”教书先生摇了摇头,一脸苦笑,“还不是这帝都周围的百姓们,最近这段日子不知从哪儿得知王妃在这里办了个收留孩童的校舍,可以免费教读书识字后,就起了心思。”
这些平头百姓,不敢去王府惊扰,全都跑来找他这个教书的,明里暗里想把自家的孩子塞进这校舍读书。
这校舍又不是他开的,这口子他可开不得。
陆乘舲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了。
古往今来,这读书就不是一件小事,寻常私塾不算一年不算笔墨纸砚,也得交上五到十两银子左右的束脩,再算上先生的年礼,以及自己所要用到的笔墨纸砚下来,一年得花个二十两银子左右。
这还是帝都城里普通的私塾,若是要进那些名院私塾,没个几十上百两,连门槛都摸不到。
而他这里,笔墨纸砚一应免费,还有炭火供应,也不需要给先生束脩,当然让人眼馋得紧。
恐怕还有不少人想,凭什么那些无爹无娘的乞丐儿都能有一番这样的造化,而他家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少爷,怎么办?”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愈来愈大,陆初一不禁有些急了。
陆乘舲眉间平静,“去看看,左右不过是钱的事,慌什么。”
陆初一想了想,点了点下巴,“也是,王爷说过,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叫事。”
说完,心里也不急了,跟着陆乘舲的步伐,出了校舍。
校舍外已经聚集起不少百姓,人头攒动的,一看到陆乘舲出来,纷纷跪下见礼。
“王妃。”一个满身都打着布丁的妇人看到陆乘舲,忙拉扯着她身边同样穿着满身布丁的七八岁孩子下跪,恳求道,“求王妃开开恩,可怜可怜我家孩子吧。”
妇人说着就已经清泪涕零了,她摸了摸她家孩子的头顶,诉说道,“他从小就是个读书的,从会走路起就喜到学堂外玩耍,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更是求着妇人让他上学,奈何妇人家境委实艰难,实在是是供不起学堂的束脩,只能苦了孩子。”
陆乘舲冷眼听着,面上看不出太大的表情。
天下像这样的家庭何其多,若都要他一个人兼顾的话,他也兼顾不过来。
这妇人是可怜,觉得他身为王妃,有取之不竭,享之不尽的繁华,觉得不过是收稚子罢了,也不会从他身上掉块肉。
可她有没有想过,他若是开了这个口子,若是全帝都的人都来求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一个校舍是装不下如此多人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