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1 / 2)

靳岄睡下不久便被白霓叫醒。她迅速为靳岄穿好防甲,又让他披上大氅。

有人靠近帐门,步伐稳健,声音沉重:“北戎百夫长贺兰金英,求见质子。”

来人身长八尺,高大健壮,一头深棕色长发梳拢脑后,目色锋利,双眼与贺兰砜一样,是黑中藏碧的狼瞳。

贺兰金英仔细打量靳岄。眼前少年袖手而立,腰身笔挺,神情平静之中带几分紧张,虽只十几岁年纪,却丝毫不见畏怯。

他未上过沙场,但已有一颗蕴雷藏风的心魂。

贺兰金英把目光放在靳岄与白霓背后的毡帐上。他不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注视眼前少年。

“靳明照将军,于半月前在白雀关战役中落败身亡。”

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才低头看靳岄。

靳岄完全没有他预料之中的反应,目光发愣,像是没听懂。

贺兰金英正要重复,靳岄开口问:“莽云骑呢?”

莽云骑是西北边防军的骑兵队,是被统领靳明照一手训练出的精锐,声名极盛,几乎被视作靳明照化身。白霓的丈夫是莽云骑最年轻的校尉,此次西北边防军抗击金羌,他也在战场上。

贺兰金英回答:“莽云骑全军覆没。”

白霓顿时晃了晃。

靳岄眼圈发红,双手十指在袖中紧绞,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想开口,自小习得的礼节告诉他,不能在贺兰金英面前失仪,他应当道谢,应当感激贺兰金英将这噩耗如此平静地告诉他们。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抿咬下唇,血腥味在齿间漫出。

直到贺兰金英离去,他才失力跪倒,白霓忙扶住他肩膀。

靳岄紧紧抓住脚底皮毯,手背挣出骨头青痕。他不敢哭,不敢问,但心中盘旋的全是困惑与怀疑。

“不可能,爹爹和莽云骑,不可能出这样的事……”他茫然中还想安慰白霓,但抬头看见白霓面色,诸般情绪顿时崩溃。他扑进白霓怀中,紧紧揽着她,终于呜咽出声。

靳明照和莽云骑的噩耗犹如巨锤,靳岄狂哭一场后,只觉得心肺剧痛、神志恍惚,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念及身在异乡,白霓强打精神,叮嘱大瑀军队和随行文臣提高警惕,马匹和车辆更要严加看守。

靳岄无法入眠,几日就瘦了一圈。他这一路餐风露宿,如今更是精神颓靡。偶尔陷入梦中,他总见到沙场上断壁残垣,被滚滚黑烟缠绞,满目血腥。

他虽看起来一切如常,最终还是病倒了,烧得浑身火热,昏昏沉沉。

***

这一夜醒来,帐中十分安静。靳岄听见外头有风的声音,起身喊了声白霓。

无人应答。靳岄口干舌燥,喉中烈烈生疼。他喝了点儿水,回头看见枕边放着叠好的狐裘。

正是当日他给贺兰砜的。

狐裘内衬有没法洗干净的稀薄血迹,靳岄把狐裘披在身上,想不起贺兰砜何时来探望过自己。他走出毡帐,心中忽然生出剧烈恐惧。

“……白霓?!”

仍旧没有回应。

他心惊胆战:往日守在毡帐周围的大瑀士兵不见踪影。住帐周围静得可怕,见不到一个日常巡逻的烨台人。

靳岄忙奔向车队所在位置,恐惧越来越强烈。

白霓不见了,所有的大瑀士兵不见了,就连大瑀的车队也原地消失,无影无踪!

靳岄忽然冷静下来。事情太异常了,必定有什么不对。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脸,疼痛提醒他,这并非做梦。

风很大,穹顶悬满天外星辰,驰望原上雪光铮铮。靳岄被吹得打晃,在车队停留的地方怔怔站了许久。

走回毡帐时,贺兰金英已经在里面等着。与之前不同,这回他坐着,靳岄站着,且他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白霓已带走大瑀车队。”贺兰金英说,“小将军,她不要你了。”

靳岄不发一言,走向放置文书的木箱。一把剑压在他手背,贺兰金英轻声道:“别找了,她真的走了,连带你们的财物和一应文书。”

“不可能。”靳岄声音微微颤抖,但毫不怯懦,“白霓纵然死,也不会离我而去。”

贺兰金英:“为何如此笃定?”

“她是莽云骑的人,是大瑀第一位女将军。”靳岄看向贺兰金英,眼前青年与贺兰砜一样,有一双浓黑中掺着碧绿的狼瞳,“保护我,送我到北都,这是白霓接到的军令。她不会违抗军令。”

他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而且,白霓姐姐如同我的家人!若贺兰砜遭难,你会弃他远走么?”

贺兰金英:“若她收到的军令并不是一路保护你呢?”

靳岄不禁一愣。

“若大瑀皇帝只让她送你到烨台,只让她确保你可以顺利落入我北戎军将手中呢?”贺兰金英低笑,“质子,你是质子。为何大瑀这么多皇子,北戎天君谁都不要,偏偏要你?你只是靳明照的儿子,有什么资格代表大瑀到北戎作质?”

靳岄心中震动,久久不语。贺兰金英所问的,正是他心里困惑不解之处。

大瑀选他为质的消息传来时,父亲不在梁京,母亲惊恐困惑,禁卫军一行人风风火火将靳岄带往宫中,之后他再没回过家。

在宫中居住的时间里,往日待他亲切的那些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而入宫到离境,前后不过十日。太快了,他几乎是被人强行扔进这冰天雪地的北戎,甚至没能与母亲好好道别,所有御寒衣物与他爱吃惯用的东西,全是白霓捎带的。

想到母亲,靳岄心中又是一阵窒息般的剧痛。父亲知道他被选作质子送往北戎么?他真的战亡了?莽云骑真的全军覆没?母亲呢?母亲怎么办?她虽是先朝帝姬,但与大瑀皇帝毫不亲近。听白霓说,当日为求官家放过他,母亲曾在皇太后的慈宣殿外长跪两日两夜,但他还是被推上了前往北戎的车队。

“你父亲的尸身,是我收殓的。”贺兰金英忽然说。

靳岄狠狠瞪他,那双黑珠一般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水汽,眼眶红得像沁了血。

他在此时此刻,在眼前一片混沌中,死死抓住了一根线头。

“你是北戎的军将!”他厉声问,“北戎军将,为何会出现在金羌与大瑀交战的地方!”

贺兰金英肃然起身,垂首时目色犀利,又带几分嘲讽之意:“你说呢?”

靳岄头晕目眩,他仍发着高烧,白霓不在身边,那仅剩的神智令他强撑自己,不敢倒下。

忠昭将军靳明照是大瑀最锋利的枪,北戎忌惮他,金羌忌惮他……大瑀皇室,同样忌惮他。

一场合围靳明照和莽云骑的阴谋!

“天君慈悲,他不杀你。”贺兰金英掀开毡帘,没有回头,“若是大瑀人知道忠昭将军的儿子要给北戎人当奴隶,会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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