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月余, 荣国府内已然被贾敏收拾的井井有条。
而王夫人在应酬完外头事务,认命儿子要呆在宫里,终于将心思转向家务时, 终于发现得用的下人都从重要岗位上被迫退休了,自己成个了光杆司令。
不,自己也不是司令了。
这才大惊:她经营了十年,居然一朝回到解放前,变成了跟邢夫人一样的起跑线,可谓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现在连凤姐儿在家里说话都比她好使!
王夫人终于回过神来, 打点精神开始讨好婆母, 跟邢夫人两个动辄就跟站岗一样守在两侧。
可惜现在的贾母变成了贾敏,简直是壁立千仞,丝毫不曾动摇, 一点没有要给她脸面的意思。
邢夫人偶尔还能得个选新丫鬟的活儿呢,王夫人居然就彻底被搁置了。
贾宝玉又不在家, 王夫人一筹莫展, 于是不得不咬牙另辟蹊径:老太太不是喜欢林丫头吗,好,那就使劲对林丫头好吧, 让老太太看看我的心意。
无独有偶, 经过王熙凤指点的邢夫人自然也发现了这条蹊径, 蹊径变成了大路, 人人都要走。
于是今日听闻林黛玉的船到了, 两个人都派出最贴身的心腹,来迎接黛玉。
周瑞家的和王善保家的殷殷勤勤服侍黛玉上了一辆铜顶蓝绸的大马车, 这才卸下笑脸, 面对面哼了一声, 各自上了后头的青布小车。
果然马车收拾的格外仔细。
这辆马车原是凤姐出门常坐的,可这回为了接黛玉,里面一应事物都换了崭新的,茶水齐备不说,还有两碟新鲜果子和两碟甜咸点心,可见是用足了心思的。
黛玉不是没见过荣国府人怎么待她,见此就柳眉微蹙,又要思量。
周眀薇拉着黛玉的手,笑道:“你又要多想了是不是?没事,以后热闹有的是呢。”
她特意没告诉黛玉,王夫人被抹了管家权的热闹——她很少说起贾家林家的事儿,多是说闲话劝慰黛玉。毕竟真正的话,还要留给“史太君”来说,外人就不好早透露了。
黛玉到了荣国府,只觉得一路所见下人精神面貌为之一变,少了许多豪门骄仆的感觉。对待林黛玉更是勤谨的很。
谁不知道老太太这些日子心情极差,大刀阔斧整顿府里,人人水深火热。
宝二爷又不在,如今林姑娘既然回来了,定能哄得老太太开心,大家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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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敏颇有些近乡情怯。
甚至不敢再问女儿的车马到了哪里,只得扯闲话:“外面的画眉……”
鸳鸯无奈道:“老太太,一上午您已经问过三次外头的画眉鸟喂了吗?再喂下去就撑死啦。”
这样的说笑,贾敏也笑不出。
直到女儿的身影出现在跟前。
只见黛玉一身珍珠色衣裙,通体不缀珠绣,只有淡淡的云朵暗纹,越发显得身姿纤弱。头上松挽宝髻,首饰亦是只用了几枚素银绞丝花儿并一枚羊脂白玉福字簪。
贾敏见女儿这样素淡装束,眼中不由自主就滚下泪来,怎么也止不住。倒是黛玉不明就里,吓了一跳。
贾敏哭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她并不准备立刻就对女儿表明身份,这样鬼神莫测的事情,要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谁又能信呢。且慢慢来吧。
与黛玉初入荣国府不同,这回为了讨好老祖宗,一家子早候在了荣庆堂,只等着见了黛玉好好安慰,以图表现。
于是黛玉进门还没坐下,迎面便是邢王夫人两张哭脸:“啊,可怜的外甥女啊!”
知道的是黛玉丧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位的亲爹怎么着了呢。说起话来,两个人哭的一个比一个凄凉,黛玉倒成了个陪哭的。
甚至不得不在落泪过程中,分出精神来劝两位“悲痛欲绝”的舅母。
贾敏惦记女儿身子,看她们哭了两嗓子,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就立刻喝住。
一家子这才挨个斯见完毕。
贾赦贾政安慰了几句后,贾敏便道:“罢了你们忙公务去吧,叫我们说说话。”两人告退。
贾敏这才揽了黛玉在怀里,细看形容,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衫,问她一路平安否,身子可好。
黛玉倒是知道外祖母被树枝砸伤之事,请过安后就关切问询。
贾敏自然说无事,黛玉细细打量,见老太太果然比自己走之前还要精神些,也就放心了。
更有凤姐儿在一旁凑趣:“老太太的身子骨啊,比我们还强呢,估计等我们头发都白了,老太太不见老不说,说不得还返老还童啦,林妹妹就放心吧。”
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请了贾敏的意思,去安排带来的几房林家下人了。
而这里,贾敏又亲自命琥珀、珍珠等去替黛玉的屋子打点床铺,整就妆奁,甚至连一会儿要回去换的家常衣服都备好了。
鸳鸯在旁笑对黛玉道:“这几日老太太日日亲自看过姑娘的屋子才罢,早就色色齐备了,别说夏裳了,连夏天用的帕子、扇子都准备了许多,唯恐京中热得早,一时赶起来倒麻烦。”
黛玉才谢了一声,邢夫人就忙不迭道:“还是老太太细心。我还记得大姑娘刚来的那年,还是弟妹管家,虽说不晓得尺寸没法提前做衣裳,但缎子总得备下吧。结果大姑娘都坐在老太太这儿了,弟妹啊,才想起来吩咐凤丫头‘随便’拿两匹出来给外甥女。可见当家不如老太太仔细。”
邢夫人随便这两个字重的,简直像嘴里含了个松子,要使劲磕掉。
王夫人脸色就微变。
她开口想解释,贾敏就蹙眉打断道:“提那些办的糊涂事做什么,说出来谁有是有脸的?还不是打了府上的脸?你们先都去吧,留我跟玉儿说说话。”
这就把王夫人的辩解堵在了嗓子眼,只得甩甩帕子告退。
邢夫人也没得什么好脸色:贾敏不会喜欢王氏,难道就会喜欢特意挑这事儿来说,叫黛玉难堪的邢夫人吗?
索性都一并撵走了。
李纨带着三春也退出来,探春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老祖宗眼里全然是爱怜,就那样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看着黛玉。
探春心口一酸:孙女和外孙女,按说也该孙女更重些。
便是论才貌自己不如林妹妹,可论起豁达伶俐会讨喜,自己肯定比林妹妹强啊,为什么老祖宗眼里从来没自己?
说到底不过是庶出吧,赵姨娘又那样着三不着两,给自己丢脸。
探春不想再看,转过头来,跟着李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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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用过了晚膳,贾敏特意只留了黛玉在身边,将皇上允了留给黛玉的古籍孤本名录给黛玉看。
黛玉一见,便忍不住伤感起来。
贾敏温言道:“好孩子,别哭。”
“皇上是念旧恩的,你父亲虽去了,但生前都为你做好了打算,仍有庇护你的所在。”
贾敏温柔而坚定道:“如今你也带了林家的下人来,手里自然也有母亲的嫁妆,从银子到土地到铺子无一不足。从此后,可不要自怨自艾,说什么一草一木都用人家的这些话,你爹娘听了也要伤心的。”
“其实你跟薛家没有不同,不过是借着亲戚情分住在这里,你父亲去前也早给贾家留好了养育你的钱财,别说你在这里住几年,就是几十年,都绰绰有余。”
黛玉又想起周眀薇所说之话,更觉不能辜负了爹娘生前的安排。
“老祖宗,我知道了。”
贾敏听她这样的称呼,不免觉得心酸。但这种穿越上身的事,未经历过的人大概想不到,她也不敢直接就告诉女儿,恐吓坏了她。
罢了,相处相处再说吧。
因贾敏疼爱女儿,第一日根本就放在眼前,哪也没叫去。直到第二日,黛玉才将带回来的江南土仪等物分送给各房,然后才跟来探望她的姐妹们坐下聊了聊。
听说贾宝玉进宫当伴读去了,黛玉诧异了一下,也就过去了。
倒让旁边给几位姑娘倒茶的鸳鸯楞了一下:就这?以后几乎都见不到宝玉了,林姑娘居然不难过?
她脑子里头脑风暴,并不碍着手上倒茶。
三春都不敢很受她的伺候,都侧身谢过。
探春更是笑道:“林姐姐,老太太把鸳鸯姐姐都拨过来了,可见多疼你啊,我们这些亲孙女都要往后面去了。”
说的时候还是玩笑,说完了探春就又是心酸又是羡慕。
黛玉莞尔:“鸳鸯姐姐不过来帮我几日。”
贾敏知道黛玉现在身边的紫鹃,也是从前贾母给的,很是盼着宝玉黛玉成婚。
甚至后来还做出过试探宝玉的事情。闹得阖府上下都知道,宝玉一听林姑娘要走就发疯了,私下里流言蜚语很是不好听。
所以贾敏当机立断将紫鹃调走了,只温言对黛玉道:“你从家里带来了两个嬷嬷,四个年纪大些的丫鬟,这才是你们林家的家生子,叫她们服侍你更好,你也好学学怎么调理人的。”
又说恐这些人在贾家人生地不熟,所以让鸳鸯来黛玉屋里照看几日。
鸳鸯明白,自己就是个活标杆,她往林黛玉屋里一戳,贾家上下顿时都明白,老太太对林姑娘是何等的看重爱护。
所以鸳鸯二话不说,拍拍胸脯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上行下效,贾敏做出这样的姿态来,各房各主子自然都要派人来关怀,送些东西表示自己的心意。
于是一上午,光赏封黛玉就批发出去十几个。
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接了黛玉的新丫鬟墨染递过来的荷包,笑眯眯的去了。
等出了荣庆堂,就打开瞧了瞧,里面是两个簇新的银花生,足足二两银子。
王善保家的一笑,谁知转过影壁就听见大厨房柳家的,在跟来福家的嘁嘁喳喳,议论林姑娘。
“……现就放了五十两银子在那里,说是以后大厨房多了林家这些人口的饭菜,自然要贴补大厨房。我就赶忙说,姑娘可是见外了,老太太早就安排下来了,份例都明明白白,哪里用姑娘再给银子。”
来福家的叹气:“唉,林姑娘也是难,爹娘都没了,独自在这里,自然不肯占我们府上的便宜,白叫人说嘴。潘嫂子说话不就很难听吗?林姑娘房里但凡额外要点什么,就抱怨说本来是没吃没喝投奔来的,还挑三拣四的多事,又不是正经主子还来讨嫌。”
王善保家的立刻记下了这位姓潘的,准备回去告诉邢夫人。
这样的人叫邢夫人抓住打发了,老太太肯定高兴。
柳家的声音压低了,继续八卦道:“她没见识狗眼看人低,你不知道,听说林姑娘手里有钱呢,姑老爷去世前留下的,还有姑太太当年的十里红妆,全都给了林姑娘。”
来福家的忍不住吸了口气:“姑太太当年,那可真是不得了。”话音一转:“薛大姑娘出手也大方的很,毕竟薛家钱财堆成了山。只是薛大姑娘到底有个亲哥哥,不知道来日出嫁,跟林姑娘谁的排场大。”
柳家的思考了一会儿:“林姑娘手里的到底坐吃山空,不比薛家是皇商,钱财日日滚滚地进来,要我说,还是薛大姑娘腰杆子硬些,到底有母亲有哥哥。”
对面的笑了:“所以咱们宝二奶奶还是薛大姑娘的好,脾气好伺候不说,咱们也跟着多些赏赐……”
王善保家的听到这里,立刻现身呵斥道:“连姑娘家都敢编排,一起子没了王法的,我这就扯你们去见太太!”
凤姐儿机灵,知道贾母如今看重黛玉,也看重家里的规矩体统。自然也提点过大房邢夫人,叫邢夫人管束好大房的下人,日常少嚼舌头,可别拿着草棍去撩老虎。
王善保家的作为第一心腹,自然也清楚。
于是此时立刻出来,准备抓住犯错典型,杀一儆百,给邢夫人争脸面。
荣国府的下人之间,都是交错纵横,只要抓住一两个重罚了,别人也就知道忌讳了。
王善保家的心情很好:今日出来一趟,不但喜获二两银子的赏赐,还抓获几位犯事的,可谓是名利双收。
邢夫人原本在屋内迷糊着睡觉,如今一天热似一天,她每日早起从贾母处请安和与王氏打嘴架后,都会因为疲累晌午再补一觉。
王善保家的凑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邢夫人表示兴致缺缺。谁的女儿谁疼,邢夫人表现得对黛玉好不过是讨好贾母,所以听到黛玉背后被人议论了并不怎么在意。王善保家的再接再厉道:“这柳家的管大厨房,可是周瑞家的向二太太举荐的。”
邢夫人睁开了眼:你要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当时就翻身起来,亲自压了柳家的与来福家的,还不忘捎上她们话语中那位刻薄地潘媳妇儿,一起来到荣庆堂。
贾敏正带了王熙凤看账呢,一见邢夫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来了,凤姐儿心里打鼓,面上仍旧笑着给婆母让座,又接过琥珀手里的茶亲手奉给邢夫人。
邢夫人不是个会拐歪的,三言两语就将方才的话说了,然后愤然道:“老太太,这样胡乱攀扯姑娘们,心里嘴里都没王法的下人,咱们家不能留了。周瑞家的也是办老了事儿的,怎么推了这种人管大厨房呢,只怕从前姑娘们都在她这里受过委屈也未可知。迎春她们到底是自家女儿,有一二不到处关上门还是自家的事儿,可林姑娘是客呢,越发不能失了礼数才是。”
邢夫人难得发挥出了十成的演技,拿帕子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角,叹息道:“说句诛心的话,姑太太要是在,偶然怠慢了林姑娘也就罢了,可正因为姑老爷姑太太都不在了,咱们府上才更应该仔细着待她,免得她心里过不去。”
凤姐儿心道:天啊,今天我婆婆是神灵附体了不成,居然说出了这样合适的话。
果然这话很能入贾敏的耳朵心里,对邢夫人就露出了笑容。
语气也和缓的很:“不错,可见你这做舅母的是真心疼外甥女,不是装腔作势的人。”
然后脸又冷下来:“至于这些奴才,都打发去庄子上,再不许进府里伺候。嘴里议论过姑娘们的两个,先打二十仗再撵出去。”
然后又看一眼凤姐儿:“家里的舌头你须得理一理。”
凤姐儿连忙应下。
贾敏端着茶盅,想了想:“这事儿不要燥,也不要闹起来——姑娘们的名声重要。”
好在黛玉还小,父亲还有三年的孝,从现在起斩断这些闲话议论,三年后议亲就无妨了。
邢夫人眼巴巴等着。
贾敏也没有叫她失望:“大厨房里少不得管事的媳妇,这挑人就交给你了。”
邢夫人大喜。
大厨房是什么地方,虽不是最体面的地方,却是油水丰足的地方。管事媳妇换了她的人,以后若有人想将儿女塞到大厨房当差,少不得就得来求邢夫人,这一来二去,她在府里就能揽住自己的人脉。
老太太这是看到她的心,嘉奖她呢!
凤姐儿在旁也笑:“太太见多识广,必能挑出个好人儿来使。”
心里却也明白:大厨房的管事娘子是有油水也有权势,但不过是大厨房的第三号人物,真正把控着大厨房命脉的是采办管事和库房管事。
这两个都是老祖宗的人,也是特意挑了忠厚勤谨的,免得闹出那种一个鸡蛋一两银子的贪污事儿。
剩下这个灶上的管事娘子,下人们虽然会为此争破头,但对府里影响并不大。
由着邢夫人挑也无所谓,就是打了王夫人的脸而已。
凤姐儿忍不住看了一眼面容沉静的老祖宗:跟着管了这一个多月的家,她已然看出来了,老太太绝对是嫌恶了二太太,处处弹压她不说,连基本的脸面都懒得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