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皇后散了头发任由静素通头, 手里还捧着一个湘竹编的精致小筐,捻着里面红玛瑙似的樱桃吃。
玻璃彩绘的窗户半开着,吹进夏日夜里微凉清润的风, 夹着院中盛开的碗莲香气。
邹女官在旁站着,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娘娘素日诚心待四殿下, 果然四殿下也孝顺您。”
今日皇后请六宫看戏,午膳都是摆在畅春园的,只是从戏台子对面移到了正殿。
六宫妃嫔皆在, 皇上就命秦公公来传口谕,道六皇子身边伺候的宫人欺凌主子,将此事全权交给皇后细查惩处, 不许姑息。另外还命皇后替六皇子找一位养母照料起居。
杨皇后多年未听过全权处置几个字了,又当着众嫔妃,自然是扬眉吐气。
明妃等也是低头不语。
皇上此举, 说明不疑皇后苛待六皇子,甚至将从前王府旧事都一笔勾销,许皇后为六皇子寻养母, 以表信重。
邹女官想起此事, 脸上的笑纹就藏不住, 但又带了点愧意:“好在娘娘有筹谋,相信四殿下。否则要听了奴婢的愚见, 可真是, 真是辜负四殿下的孝心了。”
晌午刚听说辛泓承捆了六皇子的奴才直接面圣时, 邹女官十分忐忑, 便想着叫皇后歇了戏, 赶紧去皇上跟前陈情表错。
还有些怨言, 到底四皇子不是皇后亲生, 行事不知道顾及皇后的体面。
然而杨皇后表示拒绝,仍旧稳坐畅春园:“由着承儿去吧,他不会害本宫。”
邹女官无法再劝,只能暗自心焦。
现在想来就有些愧意和后怕:好歹皇后当时没有赶了去。否则以四皇子的聪明,必然能想到,皇后这是疑了他,所以自己来辩白。
万一从此母子离心,岂不是自毁长城。
杨皇后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都是被人坑怕了的。这么些年跟着本宫担惊受怕,惊弓之鸟似的。”
“可本宫相信,承儿不一样,他是个好孩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要是连他都打消不了皇上的怒火,本宫赶了去也没用,倒是上赶着去挨骂了。”
静素替杨皇后又添了一遍发油,然后不动声色的悄悄用袖子里的小银剪剪掉皇后的一根白发。
边动手边说话分散杨皇后注意力:“是呀,四殿下打小就聪慧过人,为人又孝顺,这不,晚膳时还派了白……白宫女来跟娘娘解释今日之事。”
静素叫不太出白毛这个名字,含糊成了白宫女。
辛泓承命宫女来说明今日之事,除了请杨皇后安心外,也另外托杨皇后替六皇子选一个心善温和的养母,又将六皇子被磋磨的细节都告知杨皇后。
杨皇后是个快心热肠的人,从前不管六皇子是为了避嫌,但从不曾故意克扣他,如今听六皇子的境遇惊人的可怜,还跟着落了两滴泪,当即允诺了会给六皇子好好挑一个养母。
“静素,我都看见了,白头发是不是?不用藏了。”
杨皇后眼尖,一眼瞧见了静素的小动作,转身接过那根白发看了看,心里却也没什么悲伤之情,反而气鼓鼓道:“这都是叫那些不省心的气出来的。”
静素和邹女官忍不住笑了,却又心酸的想要落泪。
杨皇后是继室,比皇上小了八岁,如今才三十出头啊,居然有了白发。
这时静果悄悄推门进来:“娘娘,明妃才从甄贵太妃那里出来。”
杨皇后就叹气:“你们说说,太上皇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我们承儿是嫡子,皇上曾经提过,嫡子的婚事要先定以示郑重,可太上皇偏说什么都是皇子,不必计较这些,按着长幼来定婚事。”
“这也罢了,还偏偏给二皇子定了甄家的女孩……”
明妃的母家徐家,在蜀地声望极高,又有子弟在京中做官。如今又加上江南甄家之势,甄家与京中四王八公也都是老亲。杨皇后想想就发愁,觉得头发又要白几根了。
她摆弄着小筐里的樱桃:“看看二皇子能用的人,再看咱们承儿。”
“外祖家虽有实权,但远在福建,无一人在京。皇上明里暗里提了几次调任之事,太上皇都只说钟家熟悉沿海事务,不叫回来。这可真是应了他们的爵位,昌远侯府,又昌又远!”
杨皇后把一撮樱桃摆的远远的,代表昌远侯府,然后又将另一撮樱桃推到相反的方向:“本宫的母家就更不必说了,世代在西北,如今西北边境还不太平,送个信到家里都得两个月,真有什么事儿到眼前,别说帮衬了,等大哥他们收到消息,这宫里的黄花菜都凉透了。”
邹女官还没来及劝慰,杨皇后已经自己振作了:“罢了,承儿自己聪明,叫他去发愁吧。横竖本宫也早就说给他了,有需要杨家的时候,开口就是了。”
然后继续吃樱桃:“今天送来的两筐新鲜樱桃,明儿叫玉儿带回府里去一些,剩下的给本宫做成糖渍樱桃吧。”
邹女官端起了严肃的面容:“娘娘,这可不成。吴太医说了,新鲜的果子娘娘吃了对身体好,但蜜饯之类的大可不必。四殿下也曾嘱咐过奴婢,看着娘娘不许多吃甜食呢。”
静素也接话:“娘娘要是觉得樱桃放在跟前眼馋……”
杨皇后期待的看着她。
静素继续道:“那就都叫林姑娘带走吧。”
杨皇后彻底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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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黛玉照常陪皇后用膳,眼睁睁见皇后吃了两笼龙眼小笼包。
后宫里的膳食,为了方便贵人们用的优雅,无论是点心还是面食,都是做的小巧精致一口一个。
虽然个头小,可两笼的数目并不少。
黛玉看着杨皇后一口一个,整整吃完了两笼,还是震惊了。
静素笑道:“娘娘今日心情好,胃口就好呢。”
杨皇后摆手:“要是天天是肉的,本宫心情就好。昨儿的小笼包像什么样子,不是豆腐的,就是素的,本宫现在看到绿色就头晕。”
静素无奈,劝了两句。
用过早膳,皇后将吴太医宣了来给黛玉诊脉。
隔着一道帘子,吴太医一脸严肃的诊过,然后摸着他的山羊胡子,又拟了一张方子。
周眀薇接过,脸上就是一松:这方子多了些补气血的药。
这是好事,原本吴太医只说黛玉体虚,补药都要细细斟酌的用,不敢下重了。
就像一盏微弱火苗的油灯,要添油都不敢添的猛了。
如今既然敢添这些药材,自然是黛玉本身的底子见强,可以受得住这药物了。
皇后虽不懂医,还是接过来看了看,瞧着上面有些名贵的药材自己倒是听说过,就对静素道:“去咱们库房找找,有好的都给玉儿带上。药这种东西,珍藏密敛的没意思,叫她用了最好。”
黛玉起身谢过,杨皇后握了她的手,叹了口气:“好孩子。”
黛玉不知皇后的叹息因何而起,邹女官等人却明白。
杨皇后是觉得可惜。
承儿那样聪明,然而面对林姑娘却屡屡做出有些笨拙的事儿,杨皇后怎么能不明白,可惜,小儿女的心思,在宫里什么都算不上。
邹女官生怕皇后多说,连忙打断:“娘娘,您虽然舍不得,但林姑娘过两个月还会要进宫的。”
正说着,只见静果亲自引进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嬷嬷,脸上都是笑:“常嬷嬷请进。”
常嬷嬷生的白白净净,略微富态,看上去让人十分舒服。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皇后忙叫静果扶住:“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怎么还叫你格外过来一趟?”
常嬷嬷又向着黛玉福了福:“林姑娘。”
黛玉听话音,观其态就知道是皇太后跟前得用的嬷嬷,于是侧过身未受全礼。
常嬷嬷笑道:“太后娘娘打发奴婢来,说是劳皇后娘娘记挂,昨儿请她去看戏,只是天气燥热懒怠出门。等秋日里娘娘再叫戏班子,太后娘娘必来的。”
杨皇后也笑了:“那本宫一定叫他们排几出新鲜的。”然后又对黛玉道:“太后娘娘眼力是最好的,差不离的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眼。昨儿本宫叫你去看琉璃长廊,就是太后娘娘的巧思。”
常嬷嬷眯着笑看着皇后跟黛玉说话,又听黛玉赞了几声琉璃亭,这才继续道“娘娘是个爱热闹的,今日一早跟老圣人商议过了,八月十六是娘娘的生辰,又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请皇后娘娘费心操持,办个赏菊宴。”
皇后笑着应了:“本宫知道了,不知娘娘是想着小宴呢,还是请宗亲们来一同坐坐?”
常嬷嬷声音温和如潺潺溪水,让人心里生静:“太后娘娘说,往日赏菊都是后宫妃嫔一起,至多叫上宗亲家的夫人们,看一日戏也就散了。这回却想热闹些,请京中名门官宦的姑娘们也入宫,年轻女孩子们多了,这才热闹呢。”
杨皇后一怔,脸上不自觉就带了郑重。
这哪里是赏花宴,就是盖了层遮羞布的选秀啊。
也是,虽然人选基本都敲定了,但到底皇上一次要批发出去四个儿子,自然要慎之又慎。
姑娘的门第性情打听的再清楚,也不如宣进宫里,让皇太后这等火眼金睛亲自看一看。
只是皇太后自打太上皇禅位后,也立刻痛快的交出了宫权,只是一味颐养天年再不管事,怎么这回肯出面了?
邹女官忍不住拉了拉皇后的衣裳:这会子怎么发起呆来。
杨皇后这才回神:“本宫知道了。”然后又问常嬷嬷:“太后娘娘可得闲?这样的大事,本宫得去跟娘娘商议商议。”
这赏花宴的帖子送到哪门哪户哪家姑娘那里,杨皇后可不能做主。
常嬷嬷笑意更深:果然如太后所料,皇后娘娘就是个直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