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炉的玉成郡主往各宫去拜见的时候, 诸妃嫔都难免错愕:这和亲的女子怎么又变成了甄家嫡女。
只是太子妃亲自陪着玉成郡主,众人也就都把疑问先放回肚子里,准备转头再聚众八卦, 面上只是如常的给了见面礼, 然后笑赞了两句孝心感天动地之类干巴巴的话语。
唯有周菱, 坐在周贵妃下首颇为诧异,直接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甄然穿着一身茜红真丝织孔雀金鸾云纹翟衣,华丽庄重如同戏文上走下来一般, 望着周菱:“那应该是谁?”
周菱语塞。
甄然已然自己答了:“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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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拜见完太上皇、皇上两层的后宫长辈,黛玉便将甄然引去重华宫:“你先去我那里稍坐片刻,太后娘娘发话, 着人将御花园旁的海山仙馆打扫出来你住两日。”
然而还没进重华宫,就在门口碰到了不请自来的徐莹,虽然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女站在那里, 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徐莹对黛玉草草行了个礼,含糊了一声:“太子妃好。”然后直奔甄然,火力全开:“甄家姑娘, 好久不见啊。听闻令尊打了败仗, 如今还被关在东夷国做俘虏呢。”
甄然原本落后黛玉半步走, 此时宽大袖子中垂下的手就顺便扯了扯黛玉的衣裙,示意黛玉不必开口, 然后自己上前一步, 与徐莹面对面, 声音清冷像是冰山上滚落下来的水珠:“彼此彼此, 听闻自打明妃娘娘因谋害皇后之大罪废为庶人后, 令尊徐御史的官位也变成了前徐御史。”
徐莹大怒:“不管我父亲官位如何变动, 我都是堂堂慎郡王妃, 你不过是……”她说到这儿语塞起来。
甄然体贴地提醒她:“郡主。”算起来,两人现在还算是平级。
徐莹冷笑道:“这种和亲的郡主也算什么名牌上的人?我是皇子正妃,嫁的是龙子凤孙,你却要嫁去只能年年岁岁来磕头上贡的偏远小国!况且你这‘正妃’运道也好,听闻东夷国王原先就有正妻,不过降为了妾室。可位份能降,儿女却是塞不回去了——你倒是省心了,过去毫不费力,就儿女双全了。”
甄然点头:“这点好运道慎郡王妃应该也深有体会啊,过几个月刘侧妃诞下皇孙,你也毫不费力的就当母亲了。”
徐莹脸色白了。
甄然却轻飘飘继续道:“听闻刘侧妃出身官宦,家风持正,比之慎郡王妃更多得宫内长辈赞誉,这事儿我远在浙江时都听说了。今日虽未见刘侧妃真容,但只瞧着慎郡王妃,就知道此言不虚——谁跟你比恐怕都要强出不少。”
黛玉看着完全被碾压的徐莹:何苦来着,明明又吵不赢每次还总爱挑事。
谁知徐莹忽然转向了黛玉:“太子妃,难道你就看着外人欺负我不成?”
黛玉这几日原本心里就不痛快,徐莹居然还敢主动来撩拨她,于是索性放下脸色来冷冷一笑:“慎郡王妃,这是哪里?这是重华宫门口。你若呆在文德宫,谁会上门寻你不成?玉成郡主奉圣旨留居宫中,只该拜见太娘娘,娘娘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徐莹不可置信:“咱们是正经的妯娌,你居然帮着她?”
黛玉蹙眉:“这话更好笑了,谁又是不正经的妯娌?”
徐莹杏目圆睁:“你!你虽是太子妃,可从亲戚上论,我还是你的嫂子!”
身后小萝早就按捺不住了,脆生生开口道:“慎郡王妃,若不念在妯娌之情上,单你方才给太子妃娘娘行礼荒疏,如今又你啊我的不分尊卑,就是罪过。而且您如今站在重华宫跟前不走,只怕一会儿王嬷嬷就要来寻您了。”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一个容长脸的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走过来,因为脸拉着,所以显得更长了。
她先跟诸人见礼:“给太子妃娘娘请安,给玉成郡主请安。”然后转身面对徐莹福了福:“王妃,请您跟老奴回去吧。”
徐莹气的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再说,只能甩了袖子就走。
甄然奇道:“她不怕你,竟怕一个嬷嬷?”
没了路障,两人就继续往重华宫内走,黛玉点头道:“我又不能废掉她正妃的位置,她自然不怕我。”
这位王嬷嬷,是太上皇亲口命太后挑给慎郡王妃的教引嬷嬷,说是要重新教导她宫规言行,很是打了徐莹的脸面。
徐莹去太后娘娘跟前哭诉,太后边拨着香炉边轻描淡写道:“虽说皇家没有正妃侧妃调换身份的先例,但诸王府废正妃,侧妃掌事的例子却有许多。”
徐莹听完就不哭了,乖乖领走王嬷嬷,从此更畏惧太后如虎,连带着对黛玉也躲着走。今日要不是听闻甄然入宫,她也不会冲到重华宫来。
她日子过得不好,不知该怨谁,就只能谁都怨恨。
差点成了二皇子妃的甄然,更是她憎恶的对象。
她将二皇子对她所有的冷淡,都归结于他想要娶甄然不得,因而听说甄然要去和亲,徐莹比谁都快活,立马冲来重华宫奚落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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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内,周眀薇正坐着喝茶,见了黛玉就道:“还好,三姑娘只是心绪波动比较大,没什么大不妥。喝了安神药已经在西侧殿歇着了。”
探春今日也是经历了大起大落,当时脸色白的像一张纸,看着极为可怜。
皇上便命人将她送往重华宫,叫请个太医看看,又道贾家三姑娘亦有为国之心,等明日给些封赏再送出宫去。
黛玉便请了周眀薇来给探春瞧瞧。
甄然不等黛玉相让,就自己坐在桌前,开口也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黛玉颔首。
她与甄然见面寥寥,也说不上深知,但总觉得,甄然此次执意要去和亲,不会是为了一个“本该是甄家女儿去和亲。”
甄然转了转右手食指上一枚红宝珐琅戒指,轻声道:“我自然会跟你一一说明白。”她抬起头,眼睛望着黛玉,郑重其事:“只因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求太子殿下成全。”
周眀薇见两人要深谈,原本起身想走,甄然反而道:“请周太医也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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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宫人鱼贯退了出去。
甄然先问黛玉:“太子妃娘娘,京中邸报是如何描述这次战败的?”
因是战败的不光彩事,邸报上也只寥寥几笔,黛玉不信甄然没亲眼看过,但还是复述了一遍。
甄然一字一顿冷道:“……东夷国攻入西夷皇城,诛杀西夷国皇室共两百七十六人,并我朝参军两人。参军两人,你瞧,他死在西夷国,竟然连名字都没有。”
黛玉在一团乱麻中抓住了线索。
甄然摘下自己手上的珐琅戒指,按了下一侧米粒大小的金属纽扣,戒指上的红宝石就弹开来,露出里面一张小像。
这样精巧的机括戒指,黛玉也有两个,跟西洋钟一样都是外国传进来的稀罕玩意儿。
以甄家之势,甄然有这样的戒指也不奇怪。
黛玉虽有却是从来不带的——宫廷里处处要谨慎,你的戒指能弹开,里面能藏东西,万一发生什么投毒案件岂不是说不清楚。
甄然戒指里只有一张小像,上面画了一个男子。小像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却如核舟微雕一般,画的惟妙惟肖,须发毕现: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手臂上站着一只鹰,横刀立马,英武非常。
甄然冰冷的目光,在触到男子画像时终于带了一点柔软之意。
“他叫韩韶,是我祖父出征时捡回来的孤儿,十三岁的时候就因武艺出众,做了我父亲的亲兵。”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十岁,哥哥胆子大,偷偷带着换了男装的我出门玩,他也只以为我是二房的小少爷,就认真替我牵着马。”
“我十一岁的时候,有官员给大伯父送了一只幼鹿,伯父见我喜欢就送了我。父亲见我很喜欢这只幼鹿,就恐丫鬟们照顾不好这鹿死了我难过,就在自己书房外面辟了一块地养着这鹿,让韩韶帮忙照看着,那时候他十六岁。”
“你不知道,那只雄鹿长大后生的漂亮极了,有那样威风凌凌的鹿角。”
“韩韶还带我看了他替父亲养的海东青,从前我只见过鹦鹉白鹤这样柔顺好看的鸟,从未见过目光凶冷,振翅时令人心惊胆颤的鹰。”
她的目光流露出黛玉从未见过的沉醉与欢喜。
“我喜欢雄鹿,喜欢雄鹰,也喜欢韩韶。”
像是最后一块拼图出现,黛玉终于将一切都联系起来。
彼时二皇子还能跟作为嫡子的辛泓承平分春色,太子之位鹿死谁手还不好说。于是京中不知多少人想做二皇子妃,偏偏甄然作为内定的二皇子妃进宫走流程,却做出一副冷漠高傲之色来,恨不得落选才好。
“人人都道我是因做不成皇子妃而丢脸,所以才跟着父亲去任上,其实我心里只有称心如意的。”
“娘亲瞧出了我的心意,又见做皇子妃之事不成,便婉转跟父亲说了。父亲想了几日,便带着韩韶与我一同上任去了,他虽未明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答应了的,带着韩韶,无非是想让他攒攒军功,来日才能名正言顺的娶我。”
甄然目光中流露笑意:“那时候我觉得,上天待我真好。爹娘不会拿我联姻,反而成全我的心意,哪有女儿家有这样的福气。”
“这两年来,韩韶在军中也格外用心,慢慢升到了参将。”
“直到西夷国向朝廷求援,父亲就对我说:这是白送的功劳,他准备带韩韶一起往西夷国去。经此一事,他便会上书举荐,给韩韶谋一个正经官职,毕竟我也十六岁了,再不议亲就晚了。”
“谁知我在府中等啊等,却等来了父亲被俘,韩韶身亡的消息。”
然而黛玉细看着,甄然现在的神色却已不见多少沉痛,想来这一月余,该痛的早已痛过了,如今只剩下消沉与麻木。
怪不得此次入宫,她只觉得甄然失魂少魄一般。
甄然看着黛玉,甚至还笑得出来:“所以,太子妃,这次和亲只应该我去。东夷国提出和亲之事,这是上天赏我的机会。”
黛玉与周眀薇对视一眼,皆生出不好的预感。
甄然的心性,怎么会愿意白白委身杀害心上人的东夷国国王,那她不惜忤逆甄贵太妃,也一心求去和亲,只怕不是为了缔结两国之好去的。
甄然将戒指扣上,重新带在指上:“我随父亲上任这些时日,也知道些外面的事。西夷国东夷国虽是岛上小国,却物产颇丰,珍珠、珠宝产量丰厚,尤其是珍贵的紫檀,听说这等入水不沉的上等紫檀,贵如黄金一般。我朝用的也多半是这两国贡上的。”
“可与其等人贡奉,不如将两国纳入国土予取予求不是吗?”
甄然唇角的笑无端带了兵戈杀伐气,这会子才能看出她亦是将门之女:“当然,若为了区区紫檀开战,这是赔本的买卖,皇上想必不肯。可若是东西夷国自己内乱起来,我朝能以极小的代价拿下两国,想必皇上也不会白白放过机会。”
黛玉声音沉了下来,直接道:“甄姑娘,我知道你恨东夷国,可太子曾与我说过这位国主,正是那种精韬钤,善骑射,鹰视狼顾,实力与野心并存的人。你想以和亲郡主的身份在东夷国立足都难,何况是干涉政局搅动内乱,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
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吕后武瞾的本事,就算有本事,也未必有这样大的气运。
甄然轻轻抚摸着戒指:“太子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不是无知内宅妇人,跟太子亦是琴瑟和鸣,才能无话不说——既如此,我倒更放心将请求太子之事托付给您转达了。”
她忽然看向周眀薇:“因此我才请周太医也留下。听闻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遇鸩,毒药凶猛且如暴病而亡一般不露痕迹。”
黛玉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微微一颤:“你疯了。再不露痕迹,你刚嫁过去,东夷国主就暴毙,怎么脱得了干系!”
甄然只继续看着惊呆的周眀薇:“周太医医术精到,既然接触过这方毒药,自然能配出,还请赠与我两颗。另外,我还想趁在宫里这几日,向您请教一番医理。我知道,救人的本事非一日之能功成,可这世上,从来是救人难,害人却简单。”
黛玉打断:“甄姑娘!”
甄然目光中是如刀锋一样雪亮的恨意,终于失态,胸口起伏不定厉声道:“是他该死!他该死!”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活了是吗?”
甄然作为和亲郡主过去,若非跟东夷国主同食同寝,对方怎么会放心吃用。
“东夷国畏惧我朝,虽说俘了南安郡王与父亲,但都对待如同上宾,当日却杀了韩韶与胡参将。”甄然语气坚定:“韩韶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想必是当日宴中发现了什么,所以迫使东夷国不得不杀了他,哪怕冒着得罪天/朝的风险也顾不上了。”
“所以他才不是邸报上所说那粗疏无能,延误军情的人!可是他是背着这个罪名死的。”甄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唯有两行泪水蜿蜒而下:“太子妃,你信我好不好,韩韶不是这样的人。在军中的时候,他负责转运粮草,整备甲仗,任何一件小事情他都事必躬亲,做的极好。他是个合格的参将,将来也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将军。”
“可现在他死了,背着延误军情以致战败的罪名死了。”甄然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他无父无母,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在乎他是不是死的身败名裂。”
“我不能看他死了都背着冤屈。”甄然起身郑重行大礼:“所以请太子将来为韩韶洗脱罪名。”
黛玉伸手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