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尊敬?”予湛咀嚼过母亲的话,不由追问,“那母妃为何不说他是大英雄呢?”
季昭淡淡道:“扬州十日,不过成就了史可法一人的美名。而江阴一役,却是民众之赞歌。”
见两个孩子都是懵懂,季昭便细细地说道:“史可法的确不失为忠诚臣子。他坚守气节。然而扬州城高大坚固,却只守了七日就被攻破。这至少说明,他在这上面是无能的。”
“史可法空负盛名,然而谁记得在他背后,因为他的无能而被白白屠杀的扬州百姓?反观阎应元,不过一无名典吏,凭借小小一座江阴县城,力撼清军二十四万大军,叫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江阴民众,尽皆死于抗争而非屠杀!”
或许无论是阎应元,还是史可法,他们的行为都是螳臂当车。但是站在“明”政府的实用角度来看,显然更应该任用的是阎应元而非史可法!
“如果让阎应元去守扬州就好了。”予湛思考一番后,道。
虞臻声音则更响,透着些孩子气的不满:“史可法如此无能,他为什么要去守扬州?”
“不好这么说。”季昭微一摇头,“你们再好好想想,告诉母妃,这究竟是谁的错?”
予湛很用力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沮丧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上面的官没选对人?”虞臻倒是费力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聪明的丫头。”季昭自然不会吝啬赞美,掰下小块枣泥山药糕细心喂她吃了,又拍一拍予湛,“湛儿也莫要灰心,你姐姐大了你快三岁呢。”
于是柔声给两个孩子解释道:“其实,没有哪一个人是完全无用的。关键要看的是,他处在什么位置,又能不能发挥自己的长处。就如你们的父皇,懂得处理政务。可假若让他去耕种田地,便是圣明如皇上,怕是也要抓瞎。又或许,叫你们父皇来为你们烹制糕点,你们可敢用么?”
见两个孩子俱是若有所思,季昭微微一笑道:
“史可法既已被任命到了那个位置上,那么他所能做的,只有努力尽到自己的责任。换做其他人,或许早便投降。可史可法却是宁死不屈!这难道不令人钦佩吗?而阎应元何其惋惜,空负大才,却只能用在小小的县城上。这二人的不同境遇,难道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吗?”
她循循善诱:“假如在清平盛世中,史可法未必不能成为别的大家。然而他被推到了那个位子上,便只能够担当起那个责任。所以说到底,是人才的选拔和任命出了问题。”
中国古代是人治社会,并没有一个很好的法律机制来纠正人治的偏差。因此遇见圣明的君主便天下太平,万一出一位暴戾的,也没有谁能用法律赋予的权力去压制他。所以历来渴望明君,是很有道理的!举个例子,如明朝的张居正,他看似权力很大,然而这份权力并非他所担任的职位“内阁首辅”所赋予,而是他从皇帝手中夺来的!也就是说,君权并未从制度上被遏制!最多有一二奸臣巧相能从君王处拿走些权力罢了。
因此,得不到遏制的君权,在总体上自然呈现上升的趋势。而在这样的制度安排之下,很多事情的随机性便大大地增强了。比如君主的执政能力,而细化出来,便是如“人才能否合理任用”般的方方面面。
“心性、气节当然是要的,然而选官之道,以能力最为重要!”季昭抬眼一扫,见蘘荷在门口守的警觉,便放心说出接下来更为大逆不道的话语,“比方说,派一个人去治水,我们是选清官好还是贪官好?”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命题,“你们想答清官是么?毕竟治水乃是大项目,若去了个贪官,把银子贪墨了,那受苦的还是百姓!”
其实此刻更该论的是选官的制度之理,季昭所谈的仍是如何考核个人而非如何大规模选拔实用人才。盖因后者较易理解,而前者一旦提出便是天翻地覆之大事。湛儿与虞臻尚小,过早灌输太激进的概念,反而害了他们。万一言语中不慎漏出,可就糟了。
如何将现代知识与古代情况结合起来这件事,季昭自己同样在慢慢摸索。虽有些心得,却不敢说全无错漏。她又想了一想,见两个孩子还眼巴巴等着,方笑了一笑,循循道:
“可是我们又必须考虑到一件事,那便是:假若那清官十分无能呢?”季昭说,“假如这清官当真一分钱不贪,然而他历时三年,也没能治好水,反而白耗了三百万两白银,莫非此时我们还要夸他气节好么?反而,假如那贪官确有本事,仅用一年便治水成功。耗费白银二百万两,而他自己贪墨了一半。湛儿你说,该选谁去治水?”
予湛便陷入沉思。而季昭看他紧皱眉头的样子,不由微笑再添一句:
“切莫忘了,那治水过程中,仍有许多百姓年年为洪水所苦。仍有数万征夫苦苦服着徭役。”
想到这里,不由一声叹息。
“那当然是选贪官。”予湛听后,不假思索道。说完又顿了片刻,拉了拉虞臻的袖子,同她咬了一会子耳朵,方鼓起勇气犹豫道:“那儿臣等贪官治完了水,再去惩罚他,把银子都拿回来行不行?”
这听着却像是虞臻的坏主意。予湛向来性子有些温柔平和的,虽不失勇敢果决之处,亦很少耍什么心思。依季昭看,两个孩子反而予湛更肖自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