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混沉沉中, 陆时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岐江城陆府的大书房中,听父亲陆涛给他讲解经义。
父亲讲的都是些最简单的启蒙章节, 陆时己记得自己没学多久便能在人前倒背如流, 此后便有了“神童”之名。
可实际上, 在“神童”的背后,除了他的确聪明伶俐脑子好,还有夜夜苦读,反复背记的结果。
父亲告诉他,想要出头人地, 必须提早做打算。越早博得声名, 就越早可以获取族中的资源。陆家的东西就那么多, 想分一杯的人更多,他作为族长的嫡子虽然有优势,但若是资质平平, 迟早风头会被盖过去,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所以,陆时己必须从小就出色,哪怕是拼命拼出来的出色。
他从小就知道,越早上到高点就越容易获得机会,他必须压过陆家的所有人。
后来,这个目标变成了天下。
他是名扬天下的陆家麒麟儿, 得百年学宫开正门迎接, 风光无限。
这其中自然有父亲陆涛的安排, 但陆时己自认也比旁人出色许多, 至少与他一同读书的同辈陆家子弟, 无论是学识还是悟性, 都无法与他相比,许多人拼了命都追赶不上他。
现在梦到幼年时读书的场景,陆时己虽然微微惊讶,但更多的还是得意。
他,从小就是这样,拥有绝佳的悟性,一点即通。
像这篇诗歌,当年他学了一遍就记住了,堂兄陆时文可是足足背了七八遍!
回忆到此,陆时己便微笑地看着眼前的自己。
他等着幼年的陆时己吐字清晰地背诵出诗歌,等着父亲微笑着朝他点头,等着周围仆佣下人一脸惊讶,连声恭维自己是个天降的文曲星。
可是,他等了又等,却只看到自己抓耳挠腮,磕磕绊绊,念了一小半就念不下去了,脸色通红地坐在案前。
他看到父亲皱着眉,一脸的不满意。
他看到下人们掩嘴偷笑,窃窃私语。
听到他们说着什么“资质愚钝,不如阿佑少爷聪慧”之类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听到旁人的耳语,但“阿佑”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声惊雷,炸得他眼前发黑,一阵阵气闷。
“阿佐,亏你还是做人兄长的,怎能如此不用心?”
父亲皱眉责备他。
“阿佑昨天只念了一次就背记下来,你为何不能?莫以为是我的嫡长子便可高枕无忧,你若是资质平平,风头迟早会被阿佑盖过去,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你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这番话,陆时己再熟悉不过,是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教导。
可在他记忆中,父亲却从没提过什么“阿佑”,也不曾说过“嫡长子”这个词。
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没有兄弟,哪来的“长”?
陆时己急了。
他想冲到父亲面前为自己辩驳,却发现身体一动不能动,只可眼睁睁看扎幼年的自己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越发地慌乱不成模样,连话都说不流畅了。
“蠢物!”
最后,他看到父亲一甩袍袖,面沉似水。
“你这种蠢物,根本不配做我陆家人,当初便不该留下你,选了阿佑才对!”
不!
听到这话的陆时己浑身剧震,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击中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后悔?
明明当初选了他,明明他比另外一个出色许多,明明他才是被留下的人,父亲为什么后悔了!?
阿佑……阿佑!
陆时己咬牙。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从他第一次听到便成了梦魇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如幽灵一样纠缠着他,让他永远睡不安枕。
母亲留下的白鱼佩,他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东西,结果那日舅舅问起黑鱼佩,他不明所以,问了阿叔才知道这玉佩只不是一半而已,并不完整。
双子的事,阿叔没有瞒他。阿叔说他是被上天选中的孩子,一出生便是胜利者,那个孩子就算能活着离开岐江城也注定命不久长,根本不足为惧。
可从那时起,他的心中便生出一种危机感。
他不是不能被替代的。
这世界上有个人,可能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脑子。
他虽然占尽了先机,但却并不把握。
一旦他做不到的事那人做成了,那两人之间便要攻守逆转。他会变成那个阿佑,只配拿着黑鱼佩,活成阴沟中不得见天日的老鼠。
陆时己觉得,比起陆家宗族中的堂兄弟,那个叫做阿佑的反而对他威胁更大。
他一日不死,陆时己就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唯一一个可能与他匹敌的人!
事实上,他的担忧并没错。
那个与他同样出身的人,他成了墨宗的矩子,将一群要饭的门派拉扯成了搅乱时局的源力。若是没有墨宗,封家哪来的底气逐鹿天下?西胡大军一早便冲过边军的防线,司马皇室和北地世家早早陨灭,天下唯有奉南郡陆氏为业人正统。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个人而改变了。
父亲在最近几次提起他的时候,态度竟然与之前有了变化,陆时己能看得出他眼中的赞赏,这让他不能不惊惶!
他下了杀手,力图永绝后患,结果……
想到这里,他眼前的场景忽然有些扭曲。
他隐约看到在书房的大门处,有个与自己一般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浑身漆黑,仿佛一道黑影,手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铁桶,狞笑着拉下了火绳……
轰——
“啊——!”
陆时己猛地睁开眼,直觉身上潮湿得如被雨淋,冰冷黏腻,十分难受。
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房中,刚才那个可怖的记忆,不过是一场噩梦。
“阿陶?阿柳?”
他开口呼唤自己的侍女,却发现喉咙干痛,嘶哑得不像话。
两个侍女很快撩开帘帐,见他醒来,半是欢喜半是担忧。
其中那个叫阿陶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少郎君可算是退热了,快去请谢郎中过来。”
阿陶是陆时己的大侍,她这样说,阿柳和几个下等侍女马上动了起来。
没过一刻钟,几个白胡子老头进了内房,轮番诊脉之后,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少郎君退了热,就算是迈出了鬼门关。接下来只要按时服药,慢慢将养便好。”
其中领头的谢氏郎中,是业朝有名的圣手名医谢涌,济世派的本宗宗主。多年前,陆涛延请谢涌到南郡为独子治病,谢涌便在岐江城住下,接受陆氏一族的供养。
这次陆时己被炮轰落海,若不是有谢涌的精湛医术,人根本就不可能救回来。即便是这样,因为腿伤的太重,骨肉被粉碎得无法复原,谢涌只得搬出济世派本宗的看家本领,断骨截肢,总算保全了陆少郎君的性命。
只是这样一来,后面的凶险就不可避免了。饶是谢涌延请几位名医师兄弟到岐江城,陆时己还是发了三日高烧,人差点就去了。
折腾了这一遭,陆少郎君的身体已然是伤了元气,五脏六腑都受了损伤。纵然保得性命,但终究是不可能与常人一样,缠绵病榻是免不了的。
更糟的是,是药三分毒,长期服药消耗身体,再好的底子都要被掏个干净。
这小郎君年纪轻轻,耗个几年下来,虽然性命之忧,但想要子嗣可就难了。
但这话他可不敢告知小郎君。
这小郎君心高气傲,之前醒来发现自己的腿少了一段便直接晕了过去,之后便发起了高热。这次若是再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多半要郁郁成疾,命不久长。
谢涌不敢说,陆时己也不想听。
事实上,从几人进门看诊之后,他的目光就时不时地扫过门扉,希望能见到父亲的身影。
但是,没有。
一直到阿陶等人送走了郎中,陆家主始终都没有出现。
父亲的缺席让陆时己无法控制自己暴躁的情绪,他抓着阿陶问了几次,得到的都是郎主在与几位大人商谈政事,许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晚些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他又追问自己病重时父亲的行踪,得知刚救回来的时候父亲一直守在床前,与几位老郎中商议治疗方案,这才微微安下些心。
陆时己知道自己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