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材自信道:“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我打小就不怎么染病,身体好着呢。”又问:“诶,咱们干什么呀?”
景贤喝了口茶:“下棋吧,咱俩好久都没有一起下过棋了。”
楚材欣然应允:“好啊。意顺,去把棋盘和棋子儿拿来。”
不久,玉衡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了毡帐,见楚材和景贤下得认真,她就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安静地看着他俩下棋。
玉哥儿和意顺虽然对围棋一窍不通,但也都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不料前者不经意地一抬眸,就注意到了旁边观棋不语的玉衡。正要请安之时,玉衡抬手制止了他,并盯着棋盘莞尔笑道:“楚三爷,您输了。”
撑着下巴愁容满面的楚材这才察觉到玉衡的存在:“姐姐,你说这么早干嘛?好歹等我把这一子儿下下去啊!”又急忙招手道:“赶紧给她搬个椅子过来,怀孕的人怎么能站着呢?”
下人忙搬了椅子过来,玉衡坐下后,问道:“你们下了几局了?”
楚材抢先道:“两局,上回是我赢了——”
景贤连忙打断了他:“别胡说,明明只下了一局,还是你输了。”
“哎,你也急着戳穿我吗?”楚材气鼓鼓地把自己的棋子儿收进棋盒里:“我不管,你们俩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下一局必须是我赢!”
“好好好,下局你一定会赢。”眉开眼笑的景贤也把棋子儿收了起来:“玉哥儿。”
身后的玉哥儿没有回应,景贤觉得奇怪,就抬头问道:“玉哥儿?你干嘛呢?”
一直在盯着玉衡项上金圈的玉哥儿倏地回过神来:“主子,苏夫人戴着的那个金项圈,我总觉得好眼熟。”
玉衡摸了摸自己的项圈,疑惑道:“眼熟?”
玉哥儿微微颔首:“嗯,莲花缠丝纹镶红宝石的金项圈,我母亲有一幅珍藏了许久的画,上头画了一个带项圈儿的小女孩,她带的那个金项圈,和您的这个几乎一模一样,金锁上还都刻了‘玉衡’二字,就是没您这个大。”
闻言,玉衡看了看自己金锁上的刻字,惊讶的同时也有些欣喜:“那真是巧了,我这项圈从前也不是大的,是我满月时家父家母送的礼物,后来戴不上了,便一直收着,直到我有喜之后,才又拿出来改成大的戴上。”
玉哥儿不觉大惊:“我正想问您这项圈是从哪儿来的呢!家母曾在苏东坡四世孙苏公弼老爷的府上做事,她本是苏府嫡女玉衡姑娘的乳娘,十九年前,她在街市上不小心弄丢了年仅两岁的玉姑娘,因此被驱逐出府,而玉姑娘走丢的时候,脖子上正好戴着那个项圈。听家母说,那个项圈是苏家夫妇在玉姑娘一岁时送给她的礼物,苏老爷当时特地请画师为她画了两幅画,一幅自己收着,一幅则送给了家母,也就是她现在珍藏的那幅。”
“家母出府多年后,我家成了金国的外监户①,受陪嫁之命跟随岐国公主来到了漠北,因为对玉姑娘的愧疚之情太深,家母不仅给我取名玉哥儿,还专门把那幅画带到了漠北。至于那个金项圈……”
玉哥儿犹豫了一下,虽然有些为难,但他还是说出口了:“同名同姓,还带着同样的项圈、有着同样的年龄,我不相信天下还有这样巧的事。”
一番话下来,此时的玉衡已经目瞪口呆到像块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了,楚材则比她要冷静许多:“玉哥儿,你的意思是玉衡和十九年前走丢的苏府玉姑娘是同一个人?”
玉哥儿其实不太确定:“这只是我的猜想,毕竟这样的巧事实属罕见……”他向玉衡行个礼:“夫人,恕玉哥儿多有冒犯。”
景贤虽然听得不明所以,但还是附和道:“夫人,先别愣着了,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方才玉哥儿不是说他母亲也跟着来漠北了吗?那让她过来认个人不就好了?”
玉衡既惊讶又紧张,还十分地不情愿:“算了吧,何必劳烦人家过来,我又不是身世不明的人,万一真是巧合,岂不尴尬?”
楚材却也劝她道:“对呀,既然怎么样都逃不过‘万一’二字,那还不如叫她过来看看呢。其实同名同姓同龄倒也罢了,主要就是这个一模一样的金项圈,实在令人生疑。”
景贤问道:“玉哥儿,你母亲姓什么?现下在哪里做事?”
玉哥儿答道:“姓甘,在三殿下那里做事。”
楚材眼睛一亮:“三殿下?那敢情好,找他要人还不简单吗?”他回身吩咐意顺:“意顺,你现在就跟玉哥儿一起去把人请来,越快越好。”
意顺道了声是,就和玉哥儿一起出去了,看楚材那个积极的样子,玉衡不禁叹道:“我不是都说过了吗?我又不是身世不明的人,这项圈是我父母在我满月时送的,和那位姑娘一点关系也没有!”
楚材拍拍她的肩:“好啦好啦,别着急,等他们把甘氏请过来,是不是巧合一看便知。”
良久,意顺和玉哥儿终于回来了,而令楚材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窝阔台居然亲自带着甘氏过来了:“吾图大人、郑大人,我把人给你们带过来了。”
三人见状,连忙起身向他行礼,窝阔台摆摆手示意他们平身,笑道:“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既然人带到了,那我就先走了。”言罢,他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道:“吾图大人,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楚材好奇道:“有。怎么了?”
“噢,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找你聊聊天。”窝阔台绽出一个比草原上裸露的骄阳还要绚烂美丽的笑容:“那我今晚在帐里等你,回见。”
他说完就离开了,快得像一阵优美的风。许是这两句简单的问答有些亲昵,亦或者是联想到了那场噩梦,玉衡的心情顿时比方才差了不少,一双柳眉也在不经意间添上了一抹愁绪,而细心的楚材恰巧注意到了她的变化,这让他的心里也变得五味杂陈起来。
“阿娘,就是她。”玉哥儿拉着甘氏走到玉衡面前:“您仔细瞧瞧,她是那位苏府女公子吗?”
十九年过去,两岁的小丫头早已长成了二十一岁的大姑娘,可玉衡的五官从小到大都没变,包括她看人时的神态,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因为这张面孔一直被深深地烙在甘氏的脑海里,所以她在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玉衡了,现在走近一看更是不得了,这丫头还能是谁,分明就是她曾经侍奉过的小主子啊:“玉姑娘…你是玉姑娘……”
楚材和景贤刚才还挺积极的,可真到了甘氏认出玉衡的时候,他们俩还是被震惊到了,就屏气敛息地瞪着四只眼珠子,盯着激动到浑身颤抖的甘氏和瞠目结舌的玉衡一言不发。
玉衡深觉不可思议,连忙摇头否认道:“不、不,这位夫人,您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呢?!”甘氏倏地打断了玉衡,并飞快地打开了揣在怀里的那幅旧画,欣喜惊讶与恐惧愧疚胡乱掺杂着浮现在她仍然年轻漂亮的脸上,只能表达出两个字,那就是“复杂”:“你看,这幅画上面的红宝石金项圈,和你这个一模一样!连刻字都一样!”
“可是我——”
“你是不是把它改大了?”
“是,不过——”
“你今年二十一岁?”
“是……”
画上的小女孩虽然看不出是玉衡,但那个项圈却画的极为细致逼真,只一眼就能看出和玉衡脖子上戴的那个一模一样。因为心情的复杂与激动,甘氏已经顾不上旁边还有好几个男人了,就直挺挺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右腿大腿上是不是有一块青色的胎记?”
玉衡大吃一惊,同时面上也有些泛红:“您怎么会知道这个?”
只有极为亲近的人才会知道玉衡身上有什么疤痕或印记,故而此话一出,便是确定了她和走失的苏府玉姑娘是同一个人。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甘氏顿时泪如雨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玉衡面前,追悔不已地哭喊道:“玉姑娘,我等了您十九年呐!十九年了,您终于回来了——我对不住您!都是我对不住您!!”
玉哥儿连忙上前扶住自己情绪失控的母亲:“阿娘,您别伤心呐,您好不容易才和玉姑娘再次相见,应该开心才是啊!”
楚材也近前劝慰道:“对呀,请您先起来吧,平复一下心情,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
再看看玉衡的反应,相比于方才的震惊,她的心里早就被疑虑和恐惧所填满。既然她的真实身份已经确认,那就说明她并非自己父母的亲生女儿,满月时送给她金项圈也不过是一个谎言,坚信了多年的事物就这么在顷刻间化为了泡影,一时间令她难以承受。
但同时她也希望能从甘氏那里了解到更多关于自己真实身份的信息,就安静地等了片刻,直到甘氏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才开口问道:“甘夫人,您为何如此笃定我就是那位失踪的女公子?”
甘氏略含苦涩地微笑道:“为何不能笃定呢?您的样貌与神情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纵使没有这个金项圈,我也一样会认出您的。”她将穿金戴银的玉衡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出了一连串儿的问题:“姑娘是何时来到漠北的?何时成的家?何时有的身子?姑爷对您可还好吗?”
玉衡答道:“我是去年随夫来到漠北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八个月了,两年前先做了妾室,前不久才扶正为妻的,只不过婚礼还没办。”她看向坐在一旁的楚材:“这位就是姑爷,他是金国前尚书右丞、文献公耶律履的幼子,比我小两岁,待我一直很好。”
耶律履一家在金国的名气一直很大,甘氏向来将玉衡作女儿看待,如今见得这姑爷不仅是一位风姿俊雅的美人,还是皇族出身、名门之后,她怎能不欣喜:“想不到姑爷竟是玉泉山下耶律右丞府的三公子,当真是天赐的贵人!”
她说完就要行礼,但被楚材制止了:“夫人不必多礼,快坐下吧。”
甘氏不从,还是向楚材行了一礼,才又坐了回去。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就拧着眉头问道:“玉姑娘,您刚刚说您先做了妾室?这…怎么会与人为妾呢?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什么事了?”
玉衡遂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都告诉了甘氏,包括自己的家世、养父母对自己的教育、抄家之后被卖入耶律府为奴婢等等,一番叙述下来,甘氏难掩自责愧疚之心,便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当年的疏忽,您就不会遭这样的罪了,好好的一个贵小姐,却给人家为奴为婢这么多年,我真是造孽!”
无论是双亲离世还是没入奴籍,曾经的那些不开心的事,其实玉衡早就已经放下了:“夫人不必为此自责,其实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我碰上了优秀的养父母,遇到了极好的主子,还得到了温柔的丈夫,虽然我离开了亲生父母,我所敬爱的养父母也在我幼时双双离世,但我并不会为此而伤心难过,因为这个世上依然有需要我去珍惜的人。”
这些话,近旁的楚材也听在耳中,他一直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却也常常因为责任而走向不必要的极端,譬如他就曾为杨氏的离去而深深地自责过,他觉得杨氏走的突然是因为自己没有用占卜来提前预知,甚至还为自己选择追随铁木真而非摆脱戴罪之身去为杨氏守制后悔到彻夜难眠。他能释怀,起码有一半以上的原因都是来自玉衡的劝慰,所以不管看才华还是看贤良,在楚材眼里她都是不折不扣的妻子人选。
甘氏微微颔首,再一次露出了笑容:“您说的对,只要您过得开心快乐,我就放心了。”
话至此处,玉衡也慢慢地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对了夫人,我的亲生父母…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说实话,我还是有些疑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他们见上一面,或许这样就能打消我心中的疑虑了。”
“这……”甘氏有些为难:“自我被逐出苏府,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们的任何消息了,更不要说这两年战乱不休,金国又大举南迁,只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玉衡失落地叹了口气:……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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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历史】金代,良人没入官府而隶属殿前都点检司之宫籍监者,称宫籍监户,简称监户。服役于宫内者为内监户,服役于宫外者为外监户。地位低于平民而高于一般奴隶,可与良民结婚,自置田宅,与百姓一例承当赋役。
PS:【历史】耶律楚材的继妻苏氏确是苏轼后代,并且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文里的情节都是瞎编的?(废话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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