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楚材正坐在书桌前,看着手里的点翠珍珠簪出神,彼时屋外正在下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唰地就让这炎热的一天变得凉爽起来了,因为晚膳之后窝阔台一直待在楚材屋里,见外头下起了大雨,他怕楚材会冷,就取了一件披风过来给他披上:“楚材,外头下雨了。”
“我知道。”楚材仰头朝身后的窝阔台微微一笑:“谢谢。”
窝阔台看到他手里的点翠珍珠簪,心里又禁不住升起了一股子醋意:“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儿睡吧,我回去了。”
楚材忙道:“你别急,等雨停了再回去不迟,如果下一晚上你就住这儿,没什么的。”他把簪子收进盒子里,又把盒子放到一边:“你坐吧,我有话跟你说。”
窝阔台遂好奇地在楚材对面坐下了,后者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正经道:“今早我问你的那个问题,我回来之后又想了许久。从古至今哪个朝代的江山不是靠战争打下来的?又有哪个朝代的繁荣不是靠自己奋斗来的?若将这些缩小到个人身上,古代的那些能人志士,不也是通过斗争才取得成功的吗?你之前说‘战争是国家取得尊严的必经之路’,现在想想,斗争又何尝不是个人取得尊严的必经之路呢?这世上到底为何要有战争,只要把国家和个人的经历结合到一起,我就能想通了。”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两口茶润嗓子:“正如你所说的,有欲念的地方就会有争斗,人的欲念有好坏之分,战争的目的自然也有好坏之分,只要欲望不消散,战争就不会停歇,所以即便我不喜欢战争,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认了。”
窝阔台问道:“那战争会殃及百姓的这件事呢?你也认了吗?”
楚材点了点头,凤眸里溢满了失望:“看看现在的中都就知道了,百姓苦痛的来源并非只有军队滥杀无辜这一个,所以即便真的有不伤百姓的仁义之师出现,也不代表他们就一定会平安,生逢乱世,说到底都是命数罢了。”
听了他这一番话,窝阔台也算是放下心来了:“你能想开就好,在路上的时候你总是会为这些事情纠结,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难受。”又道:“不过,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
“就是你劝阿勒坛汗给我们送钱帛的事。虽说人的思想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产生变化,但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一个会轻易屈服的人,即便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不想让百姓受苦,以你的性子,按理也不该把求和作为首选吧?”
不想楚材却笑着摇了摇头:“我的确是个刚直性子,这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但当时我的想法是,蒙古都已经主动来索要财物了,也放了不给钱就出兵的狠话,既然有不开战的机会,那为何不直接给钱呢?而且我当时对金廷和金军是没什么信心的,就算打起来我也不觉得他们会赢,既不喜欢战争,又不想让百姓受苦,我主要是考虑到了这两点,才做出那样的决定的。”
窝阔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照这么说的话,这个决定其实也没什么错,反而还能看出来你很会审时度势。”
楚材用自嘲的语气说道:“审时度势?或许吧,毕竟我那日的表现都被阿海大人看在眼里了,可能他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在宴散之后请我去漠北做官的吧。”他为自己曾经的愚蠢表现感到懊悔和恼怒,语速明显变快了:“可是这样做有用吗?也就是让蒙古人晚来一段时间而已,到头来还不是要打,反正也打不过,那还不如直接撕破了脸血战到底,总比先送钱再挨打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情况好吧?!”
窝阔台对此表示赞同:“说的也是,蒙古和金国之间的深仇大恨,可不是靠钱就能解决的。”
楚材趴到桌子上,疲惫地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开口道:“其实以前看杜少陵的诗的时候我就很有感慨,他原是活在盛世与乱世之间的人,而在他的笔下,盛世与乱世的百姓过得都很苦,也就是苦与更苦的区别而已。”他想起了之前窝阔台在马车上告诉他的话:“你也说过惨才是百姓的常态,而我的理想恰恰是造福天下苍生,如果真的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话,那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他毛茸茸的脑袋被窝阔台拍了一下,后者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倚在桌上,等楚材捂着脑袋疑惑地抬起头时,窝阔台向他露出了一个暖融融的微笑:“我之前读过杜甫的诗,他早年的时候是意气风发的,那些忧国忧民的诗很多都是从唐玄宗天宝年间才开始写的,这个时候唐朝已经由盛转衰了,百姓们过得苦不是很正常吗?”
楚材目瞪口呆:“你还知道这些?”
“都是皮毛而已,毕竟念诗的时候总要先了解一下诗人和时代背景嘛。”窝阔台匆匆答过,就继续安慰楚材了:“楚材,你可千万不要灰心,因为你现在是在为一个蒸蒸日上的朝廷效力,等我们占领了中原、百废待兴的时候,就全指望像你这样的人来富国安民了,相信我,你的理想一定可以实现的,只要国家发展得好,百姓们也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听了这一番激励的话,楚材忽然对窝阔台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感,他抬起双手撑住下巴,把面前的这位金瞳美男子盯了一会儿,悠悠道:“三殿下,你身上有玉衡的影子。”
窝阔台一惊:“啊?”
“许是先妣过世和中都陷落这两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从那以后我就变得有些沉郁,总是会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把心情搞得很差。”楚材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就把视线从窝阔台脸上挪开了:“从前玉衡常在旁边安慰我,她会说些乐观又好听的话来让我开心,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你也用同样的方式安慰过我很多次,这一点你和她真的很像。”
“哦。”看着楚材那张含着浅笑的梨花儿似的脸,窝阔台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楚材心里想的还是死去的玉衡,而窝阔台一直都很尊重他的想法,也就是说他越是想着玉衡,自己就越难得到他,所以别看窝阔台只说了一个哦字,其实他的内心早就拧成一根被醋汁子泡过的麻花了。
见窝阔台顷刻间拉下了脸,楚材还以为是自己表述得不对,就连忙向他解释,不想却是越抹越黑:“那个,你千万别误会啊,我只是想说你和玉衡都很好,绝对没有把你当贤内助的意思。”
‘到底谁是谁的贤内助啊,这小子真是一点儿也不清楚自己的定位。’窝阔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说道:“果然,永远失去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楚材接了一句:“所以才要对现在拥有的东西倍加珍惜,免得来日追悔莫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个装着点翠珍珠簪的盒子上:“苏玉衡,她只怕要成为我一辈子的意难平了,追悔莫及的滋味真的很难受。”
‘可望不可即的滋味也很难受。’窝阔台看向一旁紧闭的窗户,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了,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雨还没有停。”
已经很晚了,楚材不自觉地有了困意:“那你就住这儿吧,我困了,先去换衣服了。”
他刚刚站起来,窝阔台就跟着他一起站起来了:“跟你睡一张床吗?”
“不然呢?”
“噢,好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睡梦中的楚材猝然睁开双眼时,四下里还是黑漆漆的。彼时窝阔台正在他的身边熟睡,借着极其微弱的光亮,楚材看清了他的那张勾魂摄魄撩人心弦的面孔,就目不转睛地把这副绝美的睡颜盯了很久,越看越不想移开眼,闲置的双手也禁不住蠢蠢欲动了起来。
窝阔台是真的姿容卓绝,锋利的剑眉、墨染的浓睫、硬挺的鼻梁、柔软的薄唇,都像是精心雕刻出来的一样。常年梳辫发的缘故,他的头发比楚材的更加卷曲,发量又很多,所以散下来的时候就和遮天蔽日的乌云一样,由于他是漠北人,颧骨会稍微高一些,这样柔和的长卷发刚好修饰了他硬朗的面部轮廓,会显得协调一些,不过人家本来就很好看,所以无论梳什么发型都不会影响美貌的。
虽然他是桃花眼,但他的眼尾是有一点恰到好处的上挑的,合眼睡觉的时候,这一尾弧度就会特别明显。当然了,他这种上挑程度肯定不及楚材那双地道的丹凤眼——挑而不吊梢,狭而不细小,开合有神,雅韵灵秀,不同于整张脸都美到不可方物的窝阔台,楚材的惊艳有一大半都是拜这双凤眸所赐,如果没有这双眼睛,他在美人堆里就不会那么出众了。
窝阔台的脸颊上还有一点儿风吹日晒出来的淡红,是楚材觉得他整张脸上最可爱的地方,但是现在太黑了,就完全看不见。终于,楚材向窝阔台伸出了手,先轻轻碰了碰他的鼻梁,再用指肚抚了抚他的嘴唇,然后又沿着脖颈一路向下抚摸,最终在衣领的交合处戛然而止,这期间他所碰触的每一下,都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
‘也不知道酒窝儿现在喜欢的人是谁。’他这样想道:‘那个叫札真的女人真是一点也不识货,这么美的男人不要,偏要个废物。’
细细回想,在楚材听过的那些有关窝阔台的传闻之中,好像有一件是关于他和他的庶母的,那就是第三斡耳朵的嫔妃别克邻·木格,被铁木真钦定给了他,也就是说,等铁木真死后,木格会跳过被争抢的过程,直接再嫁窝阔台。想到此处,楚材渐渐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说,酒窝儿现在喜欢的人,是这位木格妃?’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人间富贵花睁眼了,并用自己的金色眼珠子瞄了他一下,慵懒道:“你怎么醒着……?”
楚材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也醒了?!”
窝阔台伸了个懒腰,把衣领子往下扯了一点儿:“太热了,睡得不舒服。”
“那你还睡吗?不睡的话就陪我说说话呗。”
“你说吧。”
侧躺着的楚材把一条腿从薄被里伸了出来:“你有喜欢的人吗?”
窝阔台本来还有点儿迷糊,听到这个,他立马就被吓醒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你就说有没有吧。”
窝阔台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说违心的话:“有。”
“是谁?”
“……”
“不好意思说吗?难道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算是吧。”
“没事,你告诉我,我肯定不会说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