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都,秋高气爽。
窝阔台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最近很喜欢睡懒觉,因为他总做有楚材的梦,所以多赖赖床就能多梦到他一点儿。
这次做的这个梦,很奇异,也很浪漫。他梦见他带着楚材在天上飞,看到了广阔草原上珍珠散落似的白色毡帐,还看到了灯火辉煌的中原城市,还有成队骆驼行走着的苍茫大漠、花纹繁复瑰丽的西域建筑,以及一种从未见过的、有着高耸入云尖顶的复杂建筑,就像并排罗列的刀枪一样直冲云霄,犹记得这个时候,梦里的楚材还指着那些建筑的窗户惊叹道:“您看,是彩色的琉璃窗户!”
梦里的场景总是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的,除此之外,窝阔台甚至还梦见他和楚材躺在铺有纯白色雪狐皮毛毯子的宽敞帐车里,而他们的身边撒满了各种各样光华璀璨的金银珠宝,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直叫人移不开眼。
他还梦见他和楚材一起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参加宴会,那些貌美的舞女带着色彩斑斓的花环,梳着金灿灿的长辫子,红白相间的长裙随着身体的旋转而摆动,如同绽开的花朵,令人赏心悦目。那宫殿里亦是充满了许多人的欢声笑语,只是坐在他身边的楚材,虽然窝阔台在梦里无法完全看清他的脸,但他感觉得到,他的心上人并不高兴。
窝阔台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打算把这个梦讲给楚材听。不久他穿戴齐整地出来,才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了一阵婉转悦耳的琴声,似玉珠回旋于绫罗之上,又如潺潺清泉自冰下游走,柔润丝滑,舒缓平和,若妖童浅唱、媛女低吟,使人闻之欲醉。
纯澈通透,显然是石涧敲冰的声音,窝阔台大喜过望,连忙加快了脚步向楚材的院里去,果不其然,那琴声愈发清晰了,等他踏进楚材的屋里,毫不犹豫地迈进书房一瞧,他所心悦的男子当真在这里抚琴,而他似乎并未注意到窝阔台的存在,那双漂亮的凤眸依旧低垂着。
窝阔台倚到门框上,痴儿似的盯着楚材,直到后者一曲奏毕,偶一抬眸才赫然发现了他:“你怎么在这儿?!”
楚材像只受惊的兔子,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把窝阔台给逗笑了,他大步绕到楚材身后,把一只手搭到人家肩上,微微俯身道:“楚材,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你的琴声了。”
楚材揶揄他:“为了把你吵醒才弹的,效果拔群,你还真醒了。”
窝阔台又把手挪到楚材的脑袋上揉了揉:“几个月过去了,你瞧着心情好了不少。”
楚材扒拉掉窝阔台的手:“前两天外头的老百姓过中秋,怪热闹的,他们都那样了还能苦中作乐,相比之下我这点儿挫折又算什么。”
窝阔台喜欢热闹,今年的七夕和中秋他本来可以出去逛的,但楚材不过节,为了陪他,窝阔台就主动放弃了这两次去玩的机会,七月半那日还同楚材一起给玉衡烧了东西,其中有纸钱、绣着山茶花的布料、几本天文书籍和几首楚材写给她的诗,准备得挺充分的。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过的那个中秋吗?”窝阔台转身来到书架旁,随便拿了本书下来:“杨柳在身垂意绪,藕花落尽见莲心。”
楚材单手托腮:“当然记得。那个灯谜的谜底是个‘情’字。”
窝阔台翻书的双手微微一颤:“是啊,一个‘情’字。”他回头望向楚材,试探性地说了句话:“时过境迁,但时至今日我依旧为情所困,你也是一样的。”
“你与我,各自为情所困。”楚材的脑内再次浮现出玉衡的音容笑貌:“不过我已经在试着走出来了,你那边我就不清楚了……”提到窝阔台喜欢的人,他倏地来了精神:“对了,你那边情况如何了?你告诉他你喜欢他了吗?”
他一转头才发现窝阔台正盯着他看,且面有愁容,若秋风萧瑟,遂蹙眉问道:“酒窝儿,你怎么了?”
窝阔台眸中愁色渐浓:“楚材,你瘦了。”
楚材不觉惊奇:“你日日和我在一块儿,也能看出我瘦了吗?”
窝阔台每天都在注意楚材,要是没发现他瘦了,那才叫反常:“你之前心情低落了那么久,又吃了几个月的素食,就算看不出来也能感觉到你瘦了。”
他把书放回书架上,自己搬了个凳子来坐到了楚材身边,抿了抿略有干涩的薄唇:“楚材,本来我不想再和你提有关守制的事情了,但这样真的不好,太压抑了。你哪怕继续留在漠北做事,每隔几日就给你夫人烧点纸、写首诗、说两句话,都比现在好得多。”
盛夏已过,虽然随着季节的变化,窝阔台对楚材的性趣变淡了,但他的爱意却一天比一天深,外在表现也一日赛一日大胆。于他而言,楚材的一举一动都牵绊着他的心,楚材的情绪也会时刻影响他的情绪,所以他不希望楚材压抑。
至于楚材,虽说并未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但也已经不在低谷期了,所以他这次给予窝阔台的回答,就比从前要理智不少:“我选的这条路是严苛了些,但可以给我一个适应的时间。我从来都不是沉闷悲观的人,只是母亲过世和中都陷落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甚至都没有从里头走出来,就被送去了西域当细作,再后来又碰上玉衡离世,回个中原又亲眼看到生灵涂炭,为此我的状态一落千丈,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没有人会永远地活在痛苦之中,我需要一段从悲伤走向释然的过渡期,也就是这一年的时间。酒窝儿,你不必为此忧心,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了,等这一年结束之后,我会让你见到真正的我。”
窝阔台从楚材的言语中听出了积极的成分,他很高兴:“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像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样吗?”
楚材笑着摇摇头:“还是有区别的,或许比在西域那会儿要更乐观有趣一些,也不会婆婆妈妈的,你应该会喜欢。”
窝阔台倒不在乎这个:“我会期待那个真正的你出现,但其实你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楚材看着他,双颊不由自主地爬上了绯红,他的表情好专注,他专注的时候好好看:“所以说,这段时间你只要安静地陪着我就好。”
窝阔台微微颔首:“如果你这么做是为了得到一段走出悲伤的过渡期,那我支持你。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质疑你的选择了。”
有他这句话,楚材就放心了,遂抱琴起身,把琴挂到了墙上去:“听说最近城外有咱们的人?”
窝阔台答道:“嗯,随时会进城。”
楚材把琴挂牢,回身道:“进城来干什么?烧杀劫掠?”
“不干这些就不会进城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但这是漠北人的天性。”
楚材坐回了原位,没有回应。窝阔台疑道:“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咱们从漠北带来的药材太少了。”楚材答道:“中都这边的宅子很久以前就闲置了,什么也没有,所以过两天我想出门去采购一批药材。”
虽然最近在城外活动的是自己人,但也不见得就没有危险,窝阔台认为凡事还是小心为上:“这种事情让下人去做不就好了?”
楚材向他解释:“最近城里什么都缺,所以那批药材是我托专人提早就买好了的,我得亲自过去清点,不同药材对应不同的价位,包括药材的数量和质量,都需要我亲自过目。”又道:“我会带几个下人过去搬东西,你得陪我一起去,把你的腰牌带上,再带十几个守卫,要是到时候真的碰上自己人进城乱杀,可以出示腰牌避险。”
其实只要带个货真价实出身黄金家族的蒙古皇子,就没必要再带守卫了,但军队乱杀的时候不一定会一眼看到腰牌,所以双重保险肯定更好。
几日后,两人带着下人和守卫以及用来装载货物的空马车,来到了一家名叫“济世堂”的药馆前,这家药馆位于延庆坊天王寺附近,离耶律府比较近,以前永济在位时为避讳改过名字,从嘉南迁之后就又改回来了。济世堂从前只为中都权贵提供药材,现在则被蒙古人所征用,所以即便他们家的药材很齐全,也没办法提供给中都百姓。
彼时已经有人在药馆门口等着了,楚材把自己的金腰牌交给意顺,让他拿去给门口的人看,而那人在确定了楚材的身份之后,就作出了恭敬的模样:“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贵客请进。”
窝阔台和守卫们站在一处,双手抱胸目送着楚材和下人们进去,一想到他那次为了争夺药材杀了三个人,他就懊悔不已,要是早知道有这个地方就好了,就算那日自己没有带腰牌,一双稀罕的金眼睛也足以证明身份了。
半晌,有下人陆陆续续地搬东西出来了,看着那些装在麻袋里的各色药材被一摞摞地送上马车,窝阔台不禁打了个哈欠,并在心里头想道:‘这些药未免太多了吧?一年之内真的能用完吗?’
却不想这个时候,危险已经在向他们靠近了,延庆坊离北边的通玄门很近,而大约在两刻钟之前,城外的蒙古军就已经从那里杀进来了,他们兵分几路,骑着活龙鲜健的战马迅速窜进了城内的大街小巷,开始了一系列的烧杀劫掠,他们要么就从马上下来闯进各色店铺和百姓的家里抢东西,要么就待在马上随意杀戮四处奔逃的平民,刀枪弓矢无所不用。
渐渐地,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从远处传进了窝阔台的耳中,他立刻从腰带上取下金腰牌紧紧地握到手里,而他身后的守卫们也纷纷拿起弓箭,做好了应对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