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盈雪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是个务实的人, 经历过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伤痛与耻辱, 甚至正因为细想起来过于沉重, 她不得不变得更加务实。
莱夏心情抑郁,不想活了,她不会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一切都会好的”就罢, 而是真正替他思考摆脱眼前困境的办法。以她的人生经验的确“一切都会过去”,但“过去”的前提,是一切真真正正都已经“过去”了, 沧海变成桑田,胤沧变成银沧,执政官莱夏变成历史书上的大胖子,或者眼前这个娇里娇气的小哭包, 她杨盈雪也剪下长发,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样子。
莱夏听到她的建议还有点不知所措。正因为从没想过离开,他才感到自己是真的矫情, 孩子气地闹自杀可以,去一个完全崭新的地方却不行;不断地挑战“大人”的规则、博取“大人”的关注、怨恨“大人”过多的关注, 却没想过离家出走、长大成人。
可杨盈雪的话一出口,他就没有选择余地了。和杨盈雪温存了几日,莱夏趁着一个万籁俱寂的凌晨,俩月以来头一次踏出了公寓的大门。他没有去停车场开车, 而是走到最近的悬浮列车站台上等候早班车。
此时, 距离1725年年初的海天地人大赛已过去了近八个月, 初冬十月的严寒再次笼罩了军事科技研究基地。莱夏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隔着墨镜望着夜色下的茫茫白汽,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去年,就是这个时候,028号被人施以酷刑、弃尸于地,我和云司令也开始着手调查他真正的死因。”
杨盈雪并排站在他身旁,面朝轨道所在的方向:“但沈轶伦还活着,你也知道了背后到底是谁在作祟。”
莱夏笑着看向杨盈雪,杨盈雪也穿着黑衣、戴着墨镜,他们站在一块就像一对从老式电影中走出来的超级特工:“我这一年的认知好像就停在这上面了,剩下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学会。”
“这就够了。我倒是经常去听课,这个时代的人对世界有着和我们那时不一样的认知,乍听上去比我们理性得多、精确得多,可听到最后,他们却是在怀疑自己,怀疑这个世界的本源,怀疑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一些问题研究到头,最后却还原到了‘神性’上。”
“你听听自己,你现在说话就很像他们了。”莱夏笑得玩味,忽然灵机一动道,“会不会他们教的实际上只是一种语言?它不一定就是真理,只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习惯的沟通方式?”
杨盈雪嘴角微微地上翘,声音低沉而冷静:“如果云司令一定要你通过考试才能去往未来,而把所有的现代科学想象成一种语言,你才能顺利地通过考试,你便这样想罢。”
列车来了,他们走进空无一人的车厢,朝着微微泛白的天幕疾驰而去。
回到特别行动部,他们在云玥办公室门口一直等到早上九点,才等来了云玥。云玥刚睡醒不久,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见到莱夏吃了一惊,见到杨盈雪又吃了一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对于莱夏提出提前结束训练去往未来,她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只是摆出一惯的臭脸说:“年初考试,每门成绩达到总分百分之五十,我就给你特批,让你提前开始执行任务。”随即转向杨盈雪,“你也是。你在格斗训练上的出色成绩,可以相应减免文化课的学分要求,但每一门课得分都不得低于百分之五十。”
云玥说完便将目光转移到桌面的文书上,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她是真不想看莱夏了,因为看着就来气,看着就伤心——起初,莱夏招呼都没和她打一声,越级向吴骁申请了休役,从此大半年不见踪影;几天前,她好心好意解除杨身上的限制令,是希望能让他敞开心扉、走出公寓,结果他门是出了,却也不想在这个时代待下去了;现在,他还过来请求她开道放行,给予他别人都没有的特殊待遇。
云玥自视不是个不懂变通的长官,更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情人,干脆开出了一个看似容易达到的条件、一个貌似能够抓住的机会,但实际上,她绝不相信莱夏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补完所有落下的课,还在考试中蒙混过关。
莱夏没想太多,回到寝室便开始埋首书卷、寒窗苦读。翻了上百页的电子讲义,他才发现自己是上了当。
他识字识得很晚,早年在般若群岛上干些拿钱换命的买卖,顶多认识几个姓名和常用字;读书读得更晚,二十几岁开始替太子办事,才估摸着读些经史子集时事政论。纵然起步得晚,他却有着有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本事,随随便便看个几年“闲书”,谈古论今诗词歌赋都是张口就来,后来和西胤参政谈话,也从未感到阻碍不通之处。
虽然没有整日吟诗作赋自视高雅,他却也曾暗暗觉得自己天资聪颖、天赋过人,几个月的时间赶上别人一年半载的学习进度也不是个事。可几天后,他便头晕脑胀眼花地把自己痛骂了一番:“天资聪颖个屁!天赋过人个鬼!简直是愚不可及、智不如猪!”
对着那些鬼画符般的符号公式,莱夏算是彻底投了降。杨盈雪对他有着无限的耐心,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为他补课,可她自己也是个半吊子,文化课中能保证过关的仅有历史一门而已。
他们永远也想不到,年初的统一考试中,一个神出鬼没的电子幽灵会在暗中帮助自己,只为了让自己早日滚蛋、远离另一个“它”想要接近的人。
莱夏回到特别行动部的这天,顾青头一次没有掐断笔记本电脑的电源,而是对着不断冒出的“问候”打出一句话:“是谁泄露了监控视频?”
屏幕那头的人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回复,登时被呛得卡了好几秒,这才回道:“为什么不是我?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
顾青噼里啪啦地又打出一串字:“你很无聊,但不是这种人。何况最后破坏你计划的人是我,不是他。”
对方又卡了几秒,最后简明扼要地回出一句:“他是情敌。”
一句过后,黑色|界面上便不再有反应。顾青愣住了,没想到让对方住嘴竟然这么容易!他抓住这点不可多得的清静工夫,赶紧将电脑上的学习资料全部打印成了纸质版,以防尉兰又来作妖。
后来证明他这一举措完全正确,因为尉兰“偃旗息鼓”了那么俩小时后,又开始全面攻占他的电子设备——有话说的时候说话,没话说的时候就放个病毒程序那里,让顾青看够他脑海中的奇思妙想。除非和骆羽或艾达无时不刻待在一块、活成同一个人,顾青就别想课后继续学习。
在别人眼里,顾青对着一沓纸写写画画,也只是比较传统、比较复古而已。他们大部分人都不是出生在一个什么都电子化了的时代,能够理解他对纸张的怀旧,却不知道顾青被这么一“憋”,想电脑简直想疯了,就连曾令他痛苦万分的信息技术课都变得令人期待起来。他只恨他们学习的东西还太过浅显、太过基础,让他对那个幽魂不散的黑客束手无策。
而顾青嘴里“无聊至极”的尉兰,其实也并没有无聊到无时不刻观察顾青的程度。顾青的设备没有启动,他也不会通过骆羽艾达他们电脑上的摄像头观察他们在做什么,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几个月后的一切努力,都会导向一个完全相反的结果。
1726年一月底,各个科目的期末考试如期来临。第一场考数学,莱夏戴着一副黑色墨镜、冷着一张漂亮脸蛋,在“万众”瞩目下最后一个走进考场,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他这次走得挺小心翼翼,没有把所有椅子都给撞响,然而还是引起了骚动乃至喧哗。监考官拍了好几次话筒,才维持住现场的秩序。
两周后出来的考试结果,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作战指挥、机关工学、格斗机巧等等军事科目在内的共十六门课,每门课的及格率都在三成左右起伏,所有科目都及格的,却只有三个人——顾青、杨盈雪和莱夏。
顾青成绩一向不错,全过并不奇怪;杨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唯有一年半载见不到人影的莱夏,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莱夏军事科目的得分都还挺高,文化课的成绩却“普通”得十分平均,得分统统在百分之五六十左右,就连历史这种“送分课”都只拿到了一半多一点的分数。
对莱夏不了解的都在想伟人就是伟人,沉寂这些时日原来是发愤图强去了,监|禁、判刑、特赦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风波,全都没能耽误他前进的脚步。特别行动部的高层、乃至莱夏他自己,却都知道是考试过程中出问题了。
这个时代的考试全部机考,莱夏打字跟捉虫似的,历史考题只做了五分之一,别提其他科目,最后复检却该写的却都写了,空出的并不多。
特别行动部内部系统被黑客入侵,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云玥他们却因为短时间找不到答题遭到篡改的证据,不得不承认101号和114号的确通过了全部科目的考试。
不久后,莱夏即将离开这个时代的传言在特别行动部内部流传开来。顾青第一时间赶到云玥办公室,要求和莱夏组队,提前开始任务。
云玥一没想到特别行动部的防御系统跟张纸似的,一捅就破,二没料到对方破解了整个特别行动部的防御系统,就为了替两个千年古董作弊,整个人头都是大的,完全应付不来顾青,只得在提前毕业的人员名单上又加上了顾青的名字。
就这样,预备特工中“最拔尖”的三个人组成了队,赶在节前的最后一天去往十年后的未来。
顾青的朋友、莱夏的粉丝、时间特工计划的负责人,全都过来给他们送行。告别的伤感冲淡了新年的喜悦,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倒是云玥这个最应该不爽的人当先放下了情绪,依次给了莱夏、顾青和杨盈雪一个礼节性的拥抱。
她抱莱夏抱得最久,是个带着埋怨、克制、不舍等等复杂情绪的拥抱。她的双手用力地搭在莱夏背上,似乎要把他箍进怀里,胸口却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趁着二人脑袋挨到一起,云玥把嘴唇凑近莱夏耳边嘟哝:“……我从没想过要拿她的性命威胁你。”
她指的是莱夏挟持雷鹏少将时,为了吸引莱夏的注意,把枪口对准杨盈雪的太阳穴的那一次。那一次好像是个分水岭,从那一天起,她和莱夏好像就再也没有以前亲近了。虽说莱夏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自由身,没法和她无拘无束地见面、聊天、互怼,可还是有机会的。她有机会找莱夏,莱夏也有机会找她。她却宁可对着莱夏的照片胡思乱想,莱夏也宁可越过她直接联络吴骁。
云玥不知道是她自己的心病,还是莱夏真的在疏远她,她只知道自己非得在莱夏走之前说清楚不可。去往未来不同于蹲监狱,不存在中途见面的可能性,那是真真正正的“天上一秒,人间十年”,莱夏还是此时此刻的这个莱夏,她却是十年后的她了。她想不出十年时间里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确定她就一定能再活上个十年,所以她必须把一切顾虑都在现在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