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关头之际,刘总管猛地在甲板上,对着王红叶磕起头,发出咚咚声响。他早已散乱的头发,胡须此刻更加散乱,随着剧烈的摆动甩动着。五十岁知天命的年纪,此时此刻,为了活命跪在地上磕着响头,尊严尽失,“我在老爷手下,从老爷经商伊始就跟随左右,到今天二十年了!王小姐,您就看我这些年的苦劳,看老爷的份上,发发慈悲,留我一命吧!”
酒井次郎举起手中的刀。
“待つ!”
王红叶举起手示意。酒井次郎手中的刀再次放下,她低头,望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是啊。刘总管,您跟随我的父亲那么久了,我还记得您年轻时的样子呢,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年前,就像昨天一样。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您过去自始至终追随我的父亲。如今,追随我也有两年了,只可惜,也只有两年了。”
刘总管一言不发,额头抵着甲板,对着王红叶跪伏着如雕塑般静止不动,唯有颤抖微微加以区分。
“这些年来,您为我的父亲,为我,付出那么多。然而此刻我却如此失礼,竟像对待一个普通水手,一个无足轻重的叛徒那样,竟然让我的部下来为您进行处决。”她语气平静地说着,抽出手上的太刀,“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的怠慢,并允许我弥补这个过失。”
“我会亲手为您送行,刘总管。”
她说着,绕到一侧,高高举起手中的太刀。面前的人依旧跪倒在地,不做挣扎,也不做反抗,“一路走好。”
太刀落下。
远处,船上的最后一个叛徒也被斩首,王红叶亲自行刑。酒井次郎走上前,将地上翻滚着的头颅拾起来,抛入海中。随后,再将无头尸首扛起来,也同样丢入海中。
一下响亮的水花声。
水手们还在清理血迹。但他们干这活却很相当随意,只是潦草地擦一擦,甲板上依旧被鲜血染红一片,王红叶踏着血红的甲板,朝唐青鸾走过来。
她的白色衣袖,沾上了血。她手中的太刀,也滴着血。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淡,那么平静,显露着几分疲乏,几分厌倦。她走到唐青鸾面前,后者依旧蹲在甲板上,手中捏着那封信,下意识地已经被揉捏地皱皱巴巴。
“好了,你读过信了。刚才的情景,你也都看见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清楚了。”
王红叶对她说,“那么,你的答复如何,唐青鸾?”
“……”
唐青鸾沉默不语,随后,伸手拾起地上的饭碗,“那个……能先再添一碗饭吗?我还是感觉很饿。”
“饿了很久的人不能暴食,你反而会被撑死的。”
“我知道。”青鸾苦笑着,看着她,举着碗要饭,“就添一碗,我真的感觉好饿。”
“唉,好吧。”
王红叶叹了口气,伸手招呼杂役,“小田切,飯櫃を取得。”
“呃,筷子?”
“そして箸。”
“能加一碗汤吗?有点干。”
“汁のボウル。”
“有小菜的话……”
“没有。”王红叶看了一眼走两步停两步的小田切,“ただ行く、この馬鹿を無視。”
“啊?”
“没什么。”王红叶一脸冷漠,“我让他拿一桶饭,筷子和一碗汤过来,就这么多。你还指望能吃多好的东西?”
“好吧。”青鸾觉得她刚才说的绝对不止这么些话。比如说,“马鹿”是什么意思?
“那么,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介意告诉我你的想法吗,对于这封信?”
“嗯……对,我,我有问题。”
青鸾扬一扬手中的信纸,“为什么你可以把字写那么小,这不像是用毛笔写出来的字。”
“我用的是鹅毛做成的笔,西方人的书写工具。”
“鹅……毛?”
“对,鹅翅的羽毛,根部削尖,再划出一道墨水槽,蘸着墨就能用啦。”王红叶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能不能别浪费时间了,怎么,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加入你?”
青鸾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不再那么轻慢,“就像信中说的那样?”
“是啊。”王红叶回答,“加入我,帮我平息这场叛乱。”
“不是已经平了吗?”
“……那只是这艘船上的人而已啊,馬鹿。”
她又说了一遍那个词,当然,发音不是“马鹿”,“至少有五艘船已经叛变,只是现在横生变故,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而已。我需要立刻筹划反击,我需要人帮手,你的剑法很不错,你会对我有用的,我想让你加入我,替我效力。”
“……”
“当然啦,我在信中做的保证绝对有效,在为我效力的这段时间里,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等叛乱结束后,我会专门派一艘船送你回去,在泉州的一个走私港口把你丢下来,如信中所言。你觉得怎么样,你应该能够信任,我会遵守承诺吧?”
“说实话,还真是有些不太信任。”
“你不信任?”疑惑,“你不会觉得我在骗你吧?如果我想杀了你的话,刚才行刑就可以动手了。说实话,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之前我不杀你,是不想给那些叛徒行动的借口。现在则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可别——”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问题。”
唐青鸾打断她的话,“我可是确信无疑你不会杀我了。这三番四次的,都已经总结出经验来了。”
“那么……”
“只是不觉得你到时候真的会放我走。”青鸾说着,目光瞥向一边,“就像刚才说的那样,都总结出经验来了。你对未来的保证,真的是从没有兑现过,你说到时候会放我走,但我总觉得你不会那么做的。到了那一天,那个时刻,肯定又会发生什么事故,什么意外,你又会给自己找个借口,要把我再留下来了。谁知道?也许你想知道刀的故事,也许你想知道我的故事,也许你想知道名字的故事,剑法的故事……反正你总会找出一个理由,来延长我们相处时间的。总会如此,不是吗?”
不是吗?
她一通长篇大论发表完,结果迎来的却是沉默。意料之中的沉默,于是青鸾又将视线回复到对方身上,看一看,对方会怎样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
唐青鸾直视正前方,于是看见王红叶依旧站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见王红叶弯下腰,双手支着她的太刀做手杖,面庞凑近。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是啊,当然了,不曾笑过的人。
可是,王红叶直视自己的双眼,眼神中不再有疲倦,不再有困乏,也不再那么冷淡。风吹拂她的发丝撩拨,红色的头巾飘扬,她的面庞看起来不同于以往,像是,不一样的人。唐青鸾望着这张沉默的脸,心里不禁感到害怕,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糟糕,一定是太过饥饿影响了思考,惨了。
她望着那张脸,看那张脸逐渐凑近。目光交汇,但她却无法想象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那双眼睛变得反常的深邃,吸引着她。那张脸看起来陌生,又熟悉,似而非似,让她迷乱方寸,怔怔的被麻醉,被催眠,动弹不得。她望着那棕褐色的双眸,那高翘的鼻梁,那白皙中微微透红的脸颊,还有那张嘴,嘴角仿佛微微上扬,仿佛——
错觉!
她猛地转过头,提前中止对视。她还是输了,又输了一次,她双颊变得绯红。
“你是不是又把我和谁混淆了,唐青鸾?”
她的嘴唇正凑着自己的耳朵,轻声地,冷淡地问,“别想得太多,否则最后受伤的只有你自己。”
唐青鸾依旧扭着脖子,不敢去看前面,尴尬得无地自容。她的余光望见,背后,小船的右侧,不知何时,那艘一直紧跟在后的大船靠拢了过来。她感觉王红叶直立起身,感觉王红叶的目光离开了她,望向远处,但仅仅是感觉而已,她还是不敢去看。
“我再给你点思考时间。”
王红叶最后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这句话。随后,她高声朝着船尾叫喊,“孟船长,右舷来的是你的船吗?”
“是,红叶小姐。”十二船头领孟船长回答。
“旗语怎么说?”
“一切正常。”
“好,让他们靠过来吧。”王红叶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开,青鸾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孟船长,代我调度一下水手,收拾好必备的粮食淡水,武器物资,有序登船,再找两个人去凿船底。动作快一点,我们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
“得令。”孟船长回答,“红叶小姐,你去哪里?”
“我要去自己的舱房,收拾一些私人物品。”
“我们不等你吗?”
“你们先走。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弃船时我必须留到最后一个离开。”她伸手指了指唐青鸾,“也不要管她死活了,由她自己选择吧。”
“是。”
她听见王红叶走远了,听见王红叶在半路上遇到了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杂役小田切。听见王红叶用日语对小田切说的话。听见杂役走近,在自己身边放下盛饭的木桶和一碗汤,汤碗上架了一副筷子。她听见大船靠近,船上的人架起桥板。听见水手们吆喝着,四处奔跑,收拾物品,听见他们一个个从自己身边经过,有序地离开这艘小船,踩上桥板,等上那艘大船。四周一片喧嚣,唐青鸾依旧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良久,又或者不久。
四周重归寂静。
青鸾终于扭过头,环顾四周,空无一人。背后的大船上虽然人声鼎沸,但听起来又感觉那么遥远。脚下,隔着一层甲板,似乎隐隐传来奇怪的动静。
不过,她的注意力倒是更加集中在身边的饭桶,还有汤碗上。
她先端起盛得满满的汤碗,拿下筷子,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尽。汤有点咸,汤里就漂了几缕碎菜叶,算了,聊胜于无。
她喝完了汤,揭开饭桶的盖子,端起饭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的白米饭。然后她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扒饭,这一次细嚼慢咽。
细细地咀嚼,饭尝起来不那么夹生,不那么焦硬了。也不那么湿湿腻腻,那么令人反胃。饭保存在桶里,自然也不会沾染灰尘,除了偶尔吃到头发之外,还是挺不错的。细细咀嚼,嚼得越细越久,淀粉水解也就越充分,她也就愈加能够品尝出其中的香甜。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饱腹感,那不知何时开始折磨自己的饥饿终于渐渐消散。她吃完了一碗饭,又添了一碗,继续吃。虽然没有配菜下饭,虽然胃还是绞着发疼,虽然刚才喝的汤有些咸,此刻自己有些口渴,有些发晕,但她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米饭,唉,真香。
唐青鸾感觉自己是怎么吃也吃不饱了。吃了一碗还想再吃一碗,她根本就记不清自己吃了几碗,只是感觉有几分满足,然而又还有几分饥饿,还不够,怎么都还不够。于是渐渐地开始狼吞虎咽,吃着白米饭,她永远也吃不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满足。
永远想要更多。
“我告诉过你的,吃多了会撑死。”
唐青鸾正打算再添一碗时,耳边突然响起那熟悉的声音,令她停下动作。她扭头,看见王红叶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真是不让我省心。”
王红叶低下头,看了眼几乎空掉的饭桶。她的背上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裹,肩上背着一支火绳枪,腰带上拴着两个袋子,火绳,右侧系着她的大小两把刀。而她的手中则握着另外两把刀,属于唐青鸾的,太刀和胁差,“别吃了,走吧。刀都给你带过来了。”
“……走?”
唐青鸾放下碗筷,目光躲躲闪闪,想看她,又不想看她,说话吞吞吐吐,“我……我还没说要加入呢。”
“为什么不呢?我已经下命令将船底凿洞,再过一两个时辰,这艘船就要沉了。你不打算走吗?”
“不要……沉了就沉了吧,反正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这可是你刚才说的。”
“我现在可不是这样想的,起来!”
王红叶突然一反常态地弯下腰,伸出手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强迫青鸾直视她的眼睛,她说话恶狠狠的,青鸾却从那双眼睛中看不出愤怒的神情,却是更多的,更复杂的,更深邃的情感,“想死啊,没那么轻松,唐青鸾。你知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投入了多少?冒了多少风险,费了多少心机?你知不知道,刚才处决的时候,我本可以直接一刀砍了你,那一点都不影响我的计划。为了保证你能活下来,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提心吊胆?当然不知道了,你那时在牢房里睡得那么香,什么事都不用理会,你可真会享受,苦中作乐啊。”
“我……我又没要求你做那些事情。”
唐青鸾被怔了个七八分,说话也不利索了,听起来相当弱势的语气。
“那我拜托你替我着想几分好不好?”王红叶依旧瞪着她,脸庞凑近,青鸾的脸颊能够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我为你投入那么多心血,让你能活到现在,要求的只是你给我一点微小的回报,帮我个忙,出分力气。结果你什么都不想做,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坐在这里要死要活的。那么想去死怎么不直接跳海,不直接上吊?还坐在这里吃白饭,一桶饭被你吃了半桶,你比饭桶还饭桶。”
“我——饿了……”
“我觉得你是吃饱了撑的,才在这里什么事都不做地寻死觅活。你以为自杀很有意思,死了就一了百了?你——对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死来的?”
王红叶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疑惑地望着她,“一般来说,处于你这种状态下的人,因为求生本能,都会想活下去的啊。我还真没问过你,你为什么想死?”
“是,是你说的。”
“呐?”
“你,你说要我死的啊。”
青鸾望着她,定定神,总算才鼓起气力开口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是刚才告诉过你吗?你总是做这种保证,说未来的某时某刻要杀了我,要将我处决,然后等到了关键时刻又冒出主观或客观的理由,又要取消,又要延迟。我听你这样说已经有三四次了,在你嘴里都死了三四次了,你一次都没有兑现过承诺。给我虚假的希望,然后又令我失望。这就是你做的,你总是在令我失望。我不想再被你失望一次了。你好像挺想让我死的,所以我就如你所愿,照着做啦。”
“那真的是对不起啊,唐青鸾。”
王红叶的语气变得平静起来,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这表情实属罕见,“我让你去死,你就这么听话要去死,那你现在怎么就不能听话乖乖地给我滚上那艘大船呢?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自杀理由,你想死想活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呐馬鹿?”
“你又说了一遍,这个词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你白痴!”
“我问问而已,没必要开骂嘛。”青鸾不满地嘟囔起来,话题又转移了,“你也知道的,我又没学过日语,当然不明白意思了。”
“……你是装二还是——”
王红叶正打算扇她两耳光,却突然感到脚下一阵沉重,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她不再多浪费时间,一把拽着唐青鸾的衣领,拖着她朝桥板走去,“——不废话了,走!”
“等,别拽——”
“不想加入我,可以。那就继续做我的囚犯,服从我的命令,到了大船上我就把你关起来,免得你又生事。等这次叛乱结束后,唐青鸾,我会——”
“你看,你又要乱保证了吧。”
“——我会一脚把你踢到海里,咱们再也别见!现在老老实实跟我上船。”
“喂,好啦,别拽衣领啦。我先跟你上船就是了,不过只是上船,我可没说要加入。”
“少废话,快走!”
“喂,你能把刀还给我吗?那是我的刀,你拿来就是打算还给我的吧。”
“你现在的身份还是囚犯,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带武器?”
“好吧,好吧。喂——喂,剩下的饭让我带着呀,我还饿着呢。”
“Idiot!”
“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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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口水话的一章,虽然写了很多字,但还是没get到重点的样子(重点:王红叶是坏人)也许会在下一章写到,希望如此
标题……来源自第五章的标题《白米》
再次声明下,我不懂日语,文中所有的日语都是用翻译软件翻译的,很可能存在误差。举个例子,本章我用的是谷歌翻译,当我要翻译“把饭桶拿来”的时候,我选择从英文(get the rice bucket)到日文,翻译结果中出现了“バケツ”,bucket的片假名(我看英文读音知道的),这怎么可能啊。我觉得应该就是“桶”这个汉字,跑上日文版的百科去查,最终用了“飯櫃”这种称呼,应该是没问题了吧……所以说文中肯定还有很多地方出现翻译失误,见谅见谅,雅正雅正,多谢多谢
以及最近(不是最近,半个月前了)看了电影《用心棒》,nice,有更多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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