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7
顾瑶的背影消失在帘布之后, 放置化学池的屋子一下子安静的不可思议。
徐烁仍坐在萧绎琛对面,坐姿没有变, 肢体动作也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预兆,偏偏就是与方才不同。
空气几乎要凝结了,直到徐烁突然有了动作。
他第一次拿起放在脚边的水瓶,拧开盖子,响起细微的“咔”的一声, 他喝了几口,又拧上瓶盖。
徐烁抬起眼皮, 对上萧绎琛的目光, 一个锐利一个深沉, 说是针锋相对也不为过。
这样的气氛倒有点像是和死敌决战沙场的意思。
只是率先开口的却不是徐烁,而是萧绎琛, 他问:“我还以为,你会和零零一起进去, 再找其他机会出来。你就这样留下了, 不怕零零起疑?”
萧绎琛眼角扬着算计的纹路, 仿佛像是在笑, 却让人不寒而栗。
徐烁倒是没有丝毫紧张,更不见忌惮, 他说:“她那么聪明,无论我是现在留下, 还是待会儿再找借口出来, 她都会警觉。”
隔了一秒, 徐烁又问:“倒不如打个赌,看她需要多久时间能猜到你我之间的对话内容?”
这下,萧绎琛脸上那一点点让人胆寒的笑意也没有了。
“你既然已经查出真相,又何必执着,非要刨根问底。”
徐烁没有停顿,跟着说:“身为人子,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今天若是身首异处的人是您,您觉得顾瑶是会在真相面前止步,还是追究到底?”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一刻已经无需互相猜心,勾心斗角,在这张赌桌上,谁有几张底牌,牌面都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眼下就只需要看出牌顺序,以及对方是不是有勇气出。
片刻后,萧绎琛又一次率先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我身上的?”
“南区分局从这里带走金智忠之后,没几天我又回来一次,还拿走了一箱资料。”徐烁说:“夏铭不是傻子,程维更不是,警方介入调查后怎么会遗漏这么完整的一箱东西?我猜,是有人在警方撤离之后来过,故意留下的。”
那时候徐烁便觉得可疑,那箱资料的证据链保存得如此完整,如果不是有心之人小心封存,怎么可能留存到三十年后?而选择那样一个时机将它放进工厂里的人,等的无非就是一个去而复返的人,只是什么人会把它放在那里?无论是谁,这个人的动机一定不纯。
萧绎琛说:“哦,那也未必是我的人呐。”
“我也这么想。可是当我排除掉其他人之后,最后剩下最有可能的人,只有你。”
最希望徐烁和顾瑶翻出来当年南区工厂事件内幕的人,除了萧绎琛,还能有谁?
除了萧绎琛,又有谁会对三十年前的污染事件耿耿于怀?
萧绎琛“咯咯”笑了,那声音是半藏在喉咙里的,并不清晰,发出来的时候也是闷闷的,听上去有些慎得慌。
“就算是我找人留下一箱资料,那也是为了给当年受害的村民们翻案。”
“如果是翻案,大可以用更光明正大的方法,为什么要如此迂回把东西放在这里,为什么不找人送去我的事务所?”
“那又是为什么?”萧绎琛没有否认,这样问道。
徐烁说:“其实你要帮我们翻出三十年前的旧事,这件事本来无伤大雅,但你知道我一定会对你的动机产生怀疑,进而深挖,一步步查到顾瑶爷爷奶奶的死因,发现其实最希望顾承文身败名裂,无子送终的人,是你。”
萧绎琛仍是笑:“你以为我怕你知道?”
“你不怕,但是当时时机还不成熟,除非顾瑶被逼得走最后一步,拿走顾承文追求了一辈子的名利,再由她亲口告诉顾承文,他已经断子绝孙了,到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你反而巴不得有人分享这段陈年往事。”
徐烁撂下这番分析,却没有纠缠于此,这也不是他留下来的本意,于是不过几秒的停顿,他又说道:“事到如今,你已经赢了,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徐烁想要一个痛快。
萧绎琛却垂下眼,笑容尽敛:“你想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是。”
“他是顾承文害死的,他临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萧绎琛淡淡落下这句,停顿一秒,又道:“下令对他用刑的人,也是顾承文,金智忠只是听令行事。”
徐烁忽然问:“那你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角色?”
萧绎琛没应。
四周再度陷入沉默。
……
……
同一时间,顾瑶已经回到先前的小屋子里,铁门关上了,没有锁,但庄正就在门外守着,她不可能强行出去。
顾瑶在屋里坐下,却是坐立难安,她喝了半杯水,又去了一趟简陋的洗手间,出来时觉得更不安宁了。
徐烁留下有事要问萧绎琛,会是什么事?
南区工厂和香土村的恩怨都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不可能再追问出东西,也没有那个动机去问。
而这十年来一直驱动徐烁往前行的动力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徐海震的被害真相,就像萧绎琛蛰伏三十年,为的不也是为父母报仇雪恨么?
只是徐烁和萧绎琛有本质的不同,萧绎琛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徐烁一切都是用他所学所用的法律来办事。
一想到这里,顾瑶心里更不踏实了。
徐海震是被顾承文害死的,这件事已经铁证如山,可徐烁却没有因此止步,仍要深挖。
也就是说,他一定看到了藏在“真相”后面更深层的疑点,而那个疑点只有萧绎琛可以解释清楚?
顾瑶再也绷不住了,快速站起身走到门口。
但还没等她拉门,庄正就出现在铁门外:“顾小姐。”
顾瑶没什么表情地问:“你要拦我?”
庄正的神情也没有明显起伏:“请不要让我为难。”
顾瑶看着庄正几秒,知道自己不可能硬闯出去,这么没脑子的事也不会达到她要的目的。
她收起来方才的攻击性,忽然问:“你也是香土村人?”
庄正一顿,随即摇头:“不是,我是隔壁村的,我们村当年也受到波及,那时候我只有十岁。”
“那你和顾承文,还有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顾家和我们家是亲戚,至于萧医生,那是因为我父亲后来生了病,这才接触得多了。”
顾瑶反应了两秒,忽然明白了:“你父亲也是因为污染的事?那后来呢?”
庄正说:“后来,我父亲也成了活体实验的志愿者之一,他没有熬过去,他是第一个出现排异反应的,他去世之前极度痛苦,甚至要求我找医生为他安乐死。”
顾瑶愣住了。
她想不到庄正背后还有这段故事,有些意外,可是意外之余,却也能理解,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庄正会一直假意跟着顾承文,实际上却是帮萧绎琛做事。
顾瑶提醒道:“中国还没有通过安乐死的法律。”
庄正说:“1986年,曾有一个叫王明成的陕西人,提出过希望为病危的母亲执行安乐死,这件事被汉中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逮捕了王明成和当事医生。不过后来经过调查,证实那位医生开的药并不是王明成母亲致死的原因。十七年后,王明成身患癌症晚期,他又一次提出申请安乐死,但被驳回。”
这还是顾瑶第一次听庄正说这么多话。
顾瑶问:“你答应了你父亲的要求?”
庄正别开视线,看向走廊的尽头:“没有。我相信只要他多撑过一些时候,萧医生就能找到更好的救治方案。”
“那后来呢?”
“后来,我父亲每一天都生活在痛苦和绝望中。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目标,这辈子过的碌碌无为,也从没想过要立个志向,但现在他有了,就是舒服的死。我劝他,他不听,到最后甚至骂我不孝,说我这是在折磨他,让他一个当父亲的,临了还要让儿子替他选择死法,凭什么他连死的权力都没了。”
庄正的故事很简单,他在讲述的时候也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顾瑶听着,也难免觉得奇怪,她的本意是套庄正的话,可是这么快就把话套出来,这也出乎她的意料,只是她一时半会儿还猜不透庄正突然吐露的动机,便只好先听他讲下去。
那一次,庄正的父亲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去嘶吼,去痛骂庄正,庄正的心理受到了剧烈的冲击,父亲的确是碌碌无为,却也是全村里有名的老好人,虽然有时候有点怂。
想不到这样的父亲,会因为病魔的折磨而性情大变。
庄正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便去找萧绎琛商量,萧绎琛说,即便是找到外国可以执行安乐死的机构,也需要做前期很多准备,需要符合他们执行的条件,其中一条便是,当事人不能因为自己想死,就给亲人造成伤害,所以还需要当事人和亲属都同意,而且执行前如果当事人反悔了,随时可以终止。
当然,最主要的是,从国内去到那里,还需要一些手续,办理这些手续需要时间,庄正的父亲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的身体有没有条件坐飞机也很难说,这对他来说恐怕也只能是个奢望了。
可是萧绎琛的话,庄正并不敢回去告诉父亲,他能怎么说呢,难道说手续不好办,飞机可能坐不了,就算去了也未必符合安乐死条件?
只怕说了这些话,父亲的精神就会被压垮。
故事讲到这里时,顾瑶也想到了顾竑,想到了祝盛西,她相信他们在离开的时候,也承受着相同的痛苦,他们都和庄正的父亲一样,在已经无力挽回生命的尽头,只希望保留自己一点人的尊严,走的体面一点。
顾竑走的时候,带着满腔的恨意,他的遗愿是希望顾瑶为他报仇。
祝盛西离开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愿身边人见到他最后那不堪的模样,只是隔着门板和顾瑶说了会儿话。
顾瑶吸了一口气,垂下目光。
这时,庄正说:“我不知道怎么和我父亲转达,就只好骗他说,出国手续已经在办了,需要多一点时间。我父亲等了几天,没再跟提安乐死的事,也没有追问签证的进度,他好像突然就不纠结这件事了,却又好像有别的心事。直到有一天,我父亲不见了……”
顾瑶一顿。
不见了?
庄正忽然问:“你猜他去了哪里?”
顾瑶的第一反应便是:“回村里了?”
庄正点了下头:“他那天大约是想明白了,就算是死也想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等等……”顾瑶问:“他当时病成那样,医院里又有那么多人,他一个人是怎么离开的?”
“自然有他人的帮助。”
“是谁……”
只是这两个字刚问出来,顾瑶就想到了。
——只能是萧绎琛。
可是,为什么呢?
萧绎琛为什么要答应带走庄正的父亲,送他回村里自杀?
庄正发现父亲不见,很快就会找到那里,倘若赶到时看到了父亲的尸体,必然会迁怒于萧绎琛,又怎么会在此后这么多年和萧绎琛毫无嫌隙的合作?
顾瑶问:“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庄正说:“这里面自然有交换条件。”
其实就在庄正赶回村里的时候,他父亲还没有死,但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让萧绎琛做一壶热水给他喝,不管那些水已经被污染成什么样了,他也挺想念的,想在临死前喝一口顺顺气。
庄正赶回家后见到老父亲正捧着水杯要往嘴里送,又看到旁边没什么表情的萧绎琛,当下便冲上去打掉水杯,随即给了萧绎琛两拳。
萧绎琛被打倒在地,一点都不反抗,直到庄正的父亲告诉庄正,那杯水不是毒药,还让庄正再去给他倒一杯。
庄正给父亲倒了水回来,吹了吹浮头的热气,父亲接过去,轻轻抿了一小口,又一小口,等到第五口的时候才舒坦了,可是下一秒,他就猛地一声咳嗽,直接咳出一摊脓血,咳进了杯子里。
那些脓血在热水中滚动、旋转,很快就融合成一体。
庄正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抱起父亲,说要送他上医院,还让萧绎琛赶紧打电话叫急救车。
但父亲和萧绎琛却都没有动。
在震惊中,庄正只是看到萧绎琛朝他轻轻地摇了下头,他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等父亲吃了止疼的药,顺好气,在被子里睡着了。
庄正就和萧绎琛去了外面说话。
萧绎琛告诉他,他父亲的癌细胞不仅扩散到淋巴,甚至已经到了骨髓,内脏,以及大脑,也就是这两天了,就算回医院进ICU抢救,他父亲会陷入昏迷,认不得人,熬的不过就是多几天时间。
庄正一下子跌坐在台阶上,将头埋进胳膊里。
萧绎琛也跟着坐下来,就等庄正发泄完情绪。
几分钟后,庄正平复了,问萧绎琛为什么答应他父亲的要求,萧绎琛不是这种会多管闲事的人,他更没有这么“热心肠”,最起码在庄正的观感里,萧绎琛是冷漠的,对生命的来去看的很淡。
萧绎琛说:“我之所以答应他,是为了我父亲。”
顾瑶愣了愣。
——“是为了我父亲。”
“你的意思是,你父亲知道我爷爷被害的内情?”
庄正点了下头,说:“那天在庄稼地里,萧老爷子被顾承文闷死的时候,我父亲刚好经过那片稻田,起初他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月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动,等他看清了那是两个人的时候,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已经没了动静。他没敢出声,也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事后更不敢提半个字,在村民们都嚷嚷着要找出真凶的时候,他也没有掺和,他把所有人都瞒住了,直到他想到回村里等死,就用那晚他看到的过程和萧绎琛交换。”
庄正忽然听到这样一个秘密,自然也是震惊的,他想不到父亲的嘴巴能这么严实,看到那样的事都能一字不吭,要不是有求于萧绎琛,恐怕这个秘密就要跟他一起掩埋在地下了。
自然,庄正的父亲在说出实情时,也让萧绎琛发了个毒誓,无论萧绎琛要怎么找顾承文报仇,都绝对不能把庄正牵扯在内,庄正必须离开江城,要平平安安的。
庄正的父亲是知道顾承文的手段的,多年前那晚在庄稼地里他就见识到了,虽然顾承文是晚辈,可是月光之下,那行凶时的果决,那无情无义的嘴脸,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反过来说,庄正的父亲也十分了解萧绎琛,萧绎琛无论是毅力还是耐性都超出常人的,而且他太聪明了,他想干的事恐怕没有办不成的。
所以一旦萧绎琛和顾承文互相针对起来,庄正肯定要成为炮灰。
庄正的父亲去世后,萧绎琛也履行了他的承诺,第二天就开始安排庄正的后路。
只是庄正不能说走就走,那时候他已经投靠了顾承文,为他办事,也深得顾承文的欣赏,他要是一声不吭的在江城消失了,顾承文一定会觉得奇怪,说不定还会找人寻他,毕竟他知道很多顾承文见不得光的秘密。
所以这“一走了之”还是有点难度的。
故事讲到这里,这后面的事顾瑶也都能猜个七七八八,她说:“所以,我父亲就帮你设了一个局,制造一个事件,令顾承文明白‘留一手’的重要性,还让顾承文亲口提出要送你离开江城作为后手,要是金智忠将来不顶用了,还有你在,对么?”
顾瑶几乎说中了全部。
庄正说:“你真不愧是萧绎琛的女儿。”
顾瑶跟着说:“但是这样做,根本就违背了你父亲的遗愿,他是希望你与远离江城的是非,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分对错的帮他们做这么多违法的事。你真以为你们会没事么?无论是他,还是顾承文,他们都是在利用你。”
只是顾瑶这话刚落,庄正便笑了一下。
显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在这场耗了二十多年的局里,他只是一枚棋子,他曾经有无数次挣脱棋局的机会,毕竟离开江城后,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根基,也有很多门路帮他改头换面,人间蒸发,可他偏偏没有那么做。
顾瑶见状,定了两秒,忽然明白了:“你是将计就计?你想给你父亲报仇?”
庄正也很坦白:“是顾承文哄骗我父亲去做活体实验,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我知道,以我的能力对付不了他,只有萧绎琛可以做到。”
最重要的是,他和萧绎琛都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他们是殊途同归,所以彼此之间才能建立起足够的信任感,不会因为利益而发生变节。
而庄正的父亲把庄正叫到跟前说的那几句话,庄正至今都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