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中的人物都是丑陋滑稽的。历史胀歪了他们的形体,他们又要拉长了身子来裁量历史,他们不能不丑陋。即便悲壮,也会因此而与滑稽结缘。请看那位军人,原是舞厅熟客,一场大战把他卷入,他把一条腿留在战场上,拄着拐棍又回到舞厅来了。他以一条腿跳舞,旋转自如,令人同情,甚至令人肃然起敬。但不管怎样,这个形象中总蕴含着无可抑制的滑稽,战火把他从舞厅中拔出,然后又还给舞厅,明明伤残得可怕,却又跳得起劲。历史,也就这样有趣地往还于战场和舞厅之间,欢乐、漠然、酸辛。他的独脚狂舞,正是战后历史的缩影。
堂吉诃德也因要肩负历史的重荷而扭歪了身子。现代艺术家继承和发扬这种传统,把历史的人生化推向了更高的水平。
那么,再来看大自然的人生化。
自然,早就被很多艺术家取来映照人生,而它本身也因此而获得人生化的处理。本来,在传统艺术中,自然物也只有染上了人生价值才有审美意义。在艺术实践中,许多艺术家则把自然看成了体认人生底蕴的一种借鉴。华兹华斯写道:
——我学会了如何看待自然,
不再像没有头脑的青年人一样。
我经常听到那平静而悲伤的人生的音乐,
它并不激越,也不豪放,
但却具有纯化和征服灵魂的浩大的力量。
人类原始艺术的神秘感,大多也出自自然与人生的初次遭遇。时代的发展使这种神秘感大为减损,但是,只要让自然与人生真切相对,这种神秘感又会出现。自然的奥秘穷尽不了,人生与自然的复杂关系也穷尽不了。
澳大利亚电影《悬崖下的午餐》,表现了一所至今还受中世纪非人性禁锢的女子学校学生一次外出野餐发生的事情。女学生们从黑墙下脱身而出,渐渐摘下了手套、面网,与丽日清风、悬崖山岙相伴。这太有吸引力了,谁也不愿再回首后退。因此,突然间,女主角失踪了,在一片神秘的声响中,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她被谁抢去了?看惯一般写实作品的观众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她是被山野吞没了,被一种新的人生的象征吸附了。她不愿重返黑墙之内,因此便天遂人愿地消失在自由的旷野里。她当然不可寻访,一切走向崭新人生的人,都是原先生活轨道上的同伴所不可寻访的。新世纪的新生活,就是山风阵阵的悬崖,就是乱石处处的山地,它拉走了整整一代人,全都失踪在它神秘的怀抱里。在上一个世纪的眼光里,他们遭到了不幸的毁灭,但在这个世纪的眼光里,他们却是新世纪的公民。这部影片,巧妙地把远离都市的自然界,当作一种新的人生的象征,它有手、有力,能够把人拉走,专拉那些怦然心动的人。
把自然、历史、人生融于一体的佳作中,特别耀眼的是美国导演科波拉的影片《现代启示录》。
在越南战争中,一位叫威拉德的美国军官奉命去访察另一位美国军官库尔兹在湄公河上游丛莽地区的所作所为,因为有消息证明,库尔兹在那里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建立了野蛮的原始统治。威拉德一行溯江而上,遍地战火,触目凶残,自身的兽性潜能也渐渐被激发起来。因此,等到最后找到库尔兹,这一行人实质上自己也已成了库尔兹。威拉德遵照预定计划杀了库尔兹,其实也就是杀了自身的另一面。导演科波拉自己解释说:
这部影片有些特别的地方,它说的是一个人逆流而上,最后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副面孔。事实上;威拉德同库尔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溯江而上追寻那个已变成疯子的人,结果他找到那个人的时候,发现他面对着的是我们人人身上都存在的那种疯狂。
《〈现代启示录〉简史》
《现代启示录》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这一行程的多层次含义。第一层,自然意义上的逆流而上;第二层,人生意义上的逆流而上,即人们因诱发了恶而走向兽性人生;第三层,历史意义上的逆流而上,即人类的集体倒退造成了历史的倒退。
在这些层次中,最有艺术感染力的还是第二层次,因为有了它,自然才有了人性,历史才有了感性。
当艺术家对人生作了总体概括,并把它与自然和历史相对应的时候,人生也就摆脱浅表层次而趋向了哲理化。对现代艺术家来说,人生意识与哲理追求是相依为命的。
就此,我们必须专门来谈谈哲理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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