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作家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常被人说成是一篇至情佳作。这话并未说错,但却远未道出此文成功的秘密。我们读到过许多纪念双亲的赤诚文章,但感染力却不及《背影》。在文学中,人们一贯相信的所谓“自己感动几分,就能感动别人几分”的信条极不可靠。《背影》最值得注意的,是情感和文字之间的一个中介结构,那就是情感的直觉造型。
这种情感的直觉造型在《背影》中处于中心地位。作者写自己北上读书,父亲在繁忙中渡江相送到车站,在车站把一切都安排、叮咛妥帖,本可回去了,却突然想到要穿过铁道去买几个橘子给儿子在路上吃。作者就以朴素的笔调描写了他当时看到的一幅图景: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把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背影》老版
这就是一个比较出色的情感的直觉造型。读过这篇散文的读者,往往会不记得文章中的直接抒情言词,却会记住这个蹒跚、肥胖、吃力的背影。在许多场合,还会产生联想。这个背影,颇像苏珊·朗格所说的生命关系间的“投影”了,因此,成了这篇散文的主要形式构件,或者说是其中一个“有意味的形式”。
许多诗文并不缺少真实的激情,却缺少这种直觉造型。结果,情感就流散不定,构不成交汇点,也失却了发射力。在这一点上,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中的主张显然是有偏颇的,他强调情感对艺术的重要意义是不错的,但他断言只有亲自感受独特情感的人才会寻求到最为妥当清晰的表现方式,则倚于一侧了。这仍然是那种把内在精神和外部体现混为一谈,结果把外部体现看成是一种消极衍生物的观念在起作用。像托尔斯泰这样的艺术大师执持此论,多半是由于他自己在外部体现上已从容娴熟到了不露印痕的程度,因而产生了对外部体现的漠视。当然,这也反映了艺术流派上的差别,托尔斯泰可以属于以现实主义为基点的体验派艺术家,这一派的艺术家大多热心寻找艺术创造的心理动力,而疏淡物化体现。
我国艺术界长期受体验派艺术的影响,执意寻找心理动力,甚至以此来裁断艺术创造活动的优劣,不注重形式的寻求和构建,还再三地批判实际上未必存在的“形式主义”。一位青年电影女演员未能演好旧时代的一名歌妓,评论家们都众口一词,说是由于她太年轻,没有体验。大家也都觉得言之有理。其实,如果这种认识是正确的,那么,莎士比亚、莫里哀、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的戏都不可能在今天演出,因为哪一位活着的演员相对于这些剧作都太年轻,更谈不上切身体验。实际上,连成功地演出了《茶馆》的于是之他们,也并没有在当年的茶馆中泡过,更没有那些垂老茶客们的心理体验,但他们终于找到了那段生活的内在形式,并把它体现在自己的气貌行止上,构成了直觉造型。
在这个问题上,切身体验可以是发现内在形式的有利条件,却也可以变成阻力。对此,不少艺术家常常让自己上当——上了自身强烈的情感体验的当。必须凝练这些情感,沉着地走向形式,走向直觉造型。
“此身只合诗人未?”这还只是一种茫然的情绪;“细雨骑驴入剑门”,一下子让情绪凝聚为一种直觉造型,于是流传千古。
冯骥才的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的艺术亮点是在最后一个景象的描写上,那时高女人早已死去:
……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那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大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按照一般的小说创作观念,这只是一个机智而有余韵的结尾,其实在我看来,这个半举着伞的独身矮男人的造型,正是作家不经意地找到的人世间生命关系的投影。
我们在前面已讨论过艺术的哲理追求,那里留下了一个归结性的课题:在艺术中,连哲理追求也应体现在直觉形式上。或者说,艺术凭借着直觉形式来追求哲理。
给哲理以直觉形式——这是历代艺术家经常遇到的艰难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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