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
关于土地
土谷祠在浙东的农村里是一种权威的殿堂,它几乎全部支配着所谓“愚夫愚妇”的心灵。按时烧香,逢节顶礼,谨愿者一生受着凌虐,不但毫无怨尤,并且往往退而自谴,以为倘不是无意中曾获罪戾,必定是前世作孽的报应,还得在土地神前献出点点滴滴聚起来的血汗钱,去捐造门槛,购买琉璃灯油,表示虔心忏悔,以免除死后的灾难。因为这正是人们死后所必经的第一关,根据传说,无常拘了人们的灵魂,首先就得到土谷祠去受鞫的。所以我们乡间的风俗,病人一断气,他(她)的家属就得哭哭啼啼地到土谷祠里“烧庙头纸”,其实是代死人打招呼——“烧庙头纸”的大抵是“孝子”,而“孝子”云者,又并非“二十四孝”中人物,不过是死者的儿子的通称,不知怎么,老子或老娘一死,儿子就被通称为“孝子”了。
民间的疫疠,田产的丰歉,据说也全在土地神的权限之内。游魂入境,须先向土地注册;老虎吃人,也得先请求批准。这一位“里庙之神”,照职位看来,大约是冥府的地方长官之类吧;然而他不但执掌阴间的政情,还兼理阳世的人事,其受人敬畏,实在也无怪其然。
关于土地的法相,我小时候曾在故乡的土谷祠里瞻仰过,峨冠博带,面如满月,**而慈祥,真像一位公正廉明的老爷。旁边坐着的土地娘娘,也是凤冠霞帔,功架十足。然而奇怪,一上舞台,他们却完全走了样。
在绍兴戏——并非目前上海的“越剧”,而是在当地称为“乱弹班”的一种戏剧里,观众所看见的土地,就完全是另一种面目。黄色的长袍和头巾,额前挂着扁扁的假面具,一手拐杖,一手麈尾,一部毫不漂亮的花白胡子。更奇怪的是鼻子上涂着**,完全跟小丑一样,猥琐而可笑,跟庙里塑着的,不可以道里计。(在京戏里所见的,仿佛也是这样。
)而扮土地的演员,也大抵在生旦净丑以外,连名称也没有的“大橹班长”之流。——绍兴的乱弹班,每班都用一只夜航船一样的大船,载着全班演员和道具,漫游于村镇之间,演戏前泛舟而来,演完戏放棹而去。船夫两名,掌橹兼司烧饭,开锣以后,还得上台帮忙,扮些无关重要的角色。尊为“班长”,意存讽刺,正如“纸糊的花冠”之类,乡下人有时是也极懂绅士的幽默的。
那地位的低落,也简直出人意表。据我的记忆,舞台上以土地为主角或要角的戏,似乎半出也没有。大抵是神道下凡、贵人登场的时候,这“大橹班长”所扮的“里社之神”,这才以极不重要的配角身份出现。三句不离本行,开头的引子,就是“风调雨顺平安乐,家家户户保康宁”。冠冕堂皇,正如要人们下车伊始所发表的宣言。但所做的事,又大抵并不如此。只要是略有来历的神道,对于土地,仿佛都有任意呼召的权利,望空喊一句:“土地哪里?”他就会应声而至,驱遣使唤,无不如命,而办的往往只是一些小差,如驱逐小鬼、看管犯人之类。好像是在《宝莲灯》里的吧?神仙自然是极其干净的,这戏里却有一位圣母娘娘未能免俗,跟凡人发生了恋爱,还怀了孕,结果却终于为她的令兄二郎神所膺惩,关在山洞里受苦,石子充饥,山泉解渴,不许再见天日,以肃“仙纪”。当二郎神载唱载舞地宣布着这判决的时候,土地就在旁边唯唯诺诺地答应。这一回他不再管“风调雨顺”,只好做监狱里的牢头了。神仙毕竟比凡人聪明,类似以防空壕代集中营的办法,他们是早已发明了的。
遇见一些落魄贵胄、失路王孙——自然以将来就要飞黄腾达的为限,土地就摇身一变而为保镖,跟在后面,使他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有时他们蒙了冤屈,当庭受审,要打屁股了,土地还得撅臀以承,被打得四面乱跳乱叫;而被打屁股的本人,则因为自己毫无被打的感觉,又不知道冥冥中还有土地在代受苦刑,瞪起眼睛,弄得莫名其妙。
看到这里,台下的看客们禁不住笑了,笑的是土地的狼狈。
这也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托权贵之荫余,仰强梁之鼻息,唯唯诺诺,志在苟全,剥脱了尊严和威势,表现在戏剧里,他不过是冥府的狗才!
但在戏台以外,乡下人对于土地,却仍旧十分尊敬,供在庙堂,像尊敬所有的神明一样。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乡下人知道土地虽然渺小,对于老百姓,却依然居高临下,操着生杀予夺之权的缘故。
关于女吊
鲁迅先生曾经介绍绍兴戏里所表现的女吊——翻成白话,也就是“女性的吊死鬼”。他以钢铁似的笔触,勾勒出壮美的画面,以为这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
这自然是独到而精确的见解。《女吊》的写作,又正当杌陧之年,针对着“吸血吃肉或其帮闲们”的死之说教,犹如闪电划过暗空,朗然提供这么个勇于复仇的鲜明的形象,作者的深心,我们更不难了解。但提到女吊,要说单纯的印象,就我从小看戏的经验,那么她的峭拔凌厉,实在更动人心魄。
最刺目的,几乎可以说是对于视觉的突击的,是女吊的色彩。如果用绘画,那么全体构成的颜色只有三种:大红、黑和白,作着强烈的反射。红衫、白裙、黑背心,蓬松的披发,僵白的脸,黑睑、朱唇、眼梢口角和鼻孔,都挂着鲜红的血痕。这跟上海有些女性的摩登打扮,虽然可以找出许多共通点来——至少是情调的近似,可是,说句实话,那样子实在不大高明,要使人失却欣赏的勇气的。
《目连》是鬼戏,所以可以看到在别的戏剧里所没有的男吊;女吊出场,也有特别紧张的排场和气氛。但在普通的绍兴戏里,她也是一位跟观众极熟的常客,动作唱词都差不多,就是唱词没有帮腔,不佐以喇叭声,情形就松弛得多。——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喇叭,颈子细长,吹奏起来,悲凉而激越,乡下人都叫做“目连嗐头”,似乎是专门号召鬼物的音乐,《目连》戏以外,就只有丧家做道场才用它,夜深人静,远远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目连嗐头”吹完一支“前奏曲”,接着是一阵烟火,女吊以手掩面,低着头出现了。(旧剧里面,好像神佛出场,不用焰火,用以表示其身份的特殊;然而鬼中的女吊出场大抵用焰火,而神中的土地出场就未必有,这是两种很有趣的例外。
)她双手下垂:一手微伸,一手向后,身体倾斜,就像一阵鬼头风似地在台上转。我小时候胆很小,看到这里,照例战战兢兢,闭起眼睛,不敢加以正视;直到后来大了一点,才有勇气去面对:看她接着就在戏台中央站定了,一颗蓬松的头,向左、向右、向中,接连猛力地颠三下,恰像“心”字里面的三点,接下去的动作,就是像《女吊》里所写的:“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凡是看过绍兴戏中的女吊的,我想谁也不能不佩服鲁迅先生的艺术手腕之高,就是这简单的几笔,也已经勾出了那神情的全部。但在这同时,还有几声吱吱的尖锐的鬼叫声,然后是唱词——那仿佛是这样的四句:
奴奴本是良家女,
从小做一个养媳妇,
公婆终日打骂奴,
悬梁自尽命呜呼!
紧接着来了一声寒侵肌骨的叹息,和石破天惊似的呼喊:
“哎哟,苦呀,天哪!……”
让我在这里补说一句,那神情实在是很令人惊心夺魄的。她冷峻,锋厉,真所谓“如中风魔”,满脸都是杀气。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也因此显得**和正大,不像世间的有些“人面东西”,一面孔正经,却藏着一肚皮邪念;也决不像有些“诗人”似的猥琐而狎昵,专门在背后嘁嘁喳喳,鬼鬼祟祟。
阴司对于横死的鬼魂,好像是也要下地狱的。根据阳世“好人怎么会犯罪呢”的逻辑,那理由自然也十分充足。可是女吊之类的厉鬼的行动,仿佛又很自由,她就像总是飘飘荡荡,乘风漫游着,在找着复**“讨替代”的机会。
当然,“讨替代”是十足的利己主义,人们对女吊之所以望而生畏,也许正是这原因。不过作为一种戏剧上的角色来看,也仍然是一种性格强烈、生气充沛的角色。被压迫者群中,不是常有因为受着过多的凌虐,因而变得十分粗暴恣肆,对人世取了敌视的态度,无论亲疏敌友,一例为仇的吗?那么女吊的“讨替代”,累及无辜,也就很容易解释了。人与人之间,如果有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对立存在,其难望于“海晏河清”,也正是必然。看看某一类人的鬼气森森,我想,恐怕还不如女吊似的凌厉峭拔,因为这毕竟更多些人味。
有趣的是女吊好像也会开玩笑。记不清是什么戏了,花花公子抢亲,为一位懂法术的人所捉弄,竟请女吊代了庖,被当作新娘用花轿抬去,洞房之夜,把正在狂喜的公子吓得不成人样。那样子就简直有点妩媚,即使是台下的小孩子,也要拍掌大笑,一点不觉得她可怕了。
关于拳教师
有皇帝,一定有太监;有豪门,一定有奴才。奴才有好几种,一种是专门趋炎附势、帮凶助焰的角色,唯命是听,无恶不作;另一种以忠仆自居,进诤言,舒悲愤,似乎梗直非凡,而不越主奴界限,又往往见忌于同辈,剩得牢骚满腹;还有一种,则是绝顶的聪明人,以帮闲身份,据清客雅座,捧稣腿,凑时风,暗中献计,背后捣鬼,却不落丝毫痕迹,圆通而超脱。这最后一类,性格复杂,由优伶扮演,是要由“二花脸”——也就是鲁迅先生在《二丑艺术》一文中所说的“二丑”——担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