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夜宿纳夫里亚(Nafpias)的King-Minos旅馆
希腊是西方很多学问的源头。在雅典住下后我一再打量四周种种景象,心想世间有多少引经据典的高头讲章和书斋玄谈,都是凭借着这儿取得权威性的,而这儿的一切却那么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模样。这里的路人并不要求我们都去披上柏拉图式的麻片,这里的学者并不要求我们按照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来叙述世事,这里的警察也不要求我们违避亚理士多德讲过学的街道,这里的报刊并不做腐酸卖弄,这里的青年并不端着架子好像是天生的什么后裔。
回想希腊当初,几乎所有的学问家都是风尘仆仆的考察者。他们行路,他们发现,他们思索,他们校正,这才构成生气勃勃的希腊文明。希罗多德从三十岁开始就长距离地在外漫游,东到巴比伦,西到西西里,南到卢克索,北到黑海边,后又长期参与雅典城邦的各种文化活动,这才有后来的《历史》。
更引起我兴趣的是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他一生所走的路线与我们这次考察基本重合,即从希腊出发,到埃及、巴比伦、波斯、印度,而他漫游的资金是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等他回到希腊,父亲的遗产也基本耗尽,当时他所在的城邦对于子女挥霍父辈遗产是要问罪的,据说他在法庭上以自己刚刚完成的学术著作《大世界》为自己辩护,终于说服法官,免于处罚。
德谟克利特在法庭上论述自己的旅行考察与自己的学术建树的关系,一定很精彩,可惜无缘读到,但我们却记下了他这样一段话:
在我同辈人当中,我漫游了地球的绝大部分,我探索了最遥远的东西;我看见了最多的土地和国家;我听见了最多的有学问的人的讲演;勾画几何图形并加以证明没有人超过了我,就是埃及的所谓丈量土地员也未能超过我。
这位伟大哲学家的自述,其实也描述了每个文化兴盛期的学者们的群像。我经常想,这些学者如果知道几千年后将有一些自称“做学问”的人躲避浩阔的生命历险,一头钻在细微如针尖麦芒的字里行间颠来倒去,不知作何感叹。这种联想,我在游历山东稷下学宫遗址时也曾产生过。
正是出于这样的思考背景,我们这次考察的重点就不是图书馆、研究所、大学、博物馆,而是文明遗址的实地,因此经常要离开城市去野外。
希腊文明的中心是雅典,但要深入了解它,先要荡开一笔,看看它的背景性土壤。那么,理所当然,先去伯罗奔尼撒半岛。这个半岛的名字只要稍有世界史知识的人都会知道,因为雅典城邦衰落于公元前五世纪中后期爆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伯罗奔尼撒半岛地域广阔、生态落后,其中斯巴达人更是好战尚武,政治保守,真把一个发达、进步、繁荣的雅典给活活拖垮了。
这便是一切文明难以摆脱的悲剧。文明之所以称为文明,是与它周际的生态相比较而言的,因此,它注定与野蛮和落后为邻。如果两方面属于不同的政治势力,必定时时起战火;如果两方面属于同一个政治范围,必定天天有内耗。伯罗奔尼撒的斯巴达人与雅典人的争逐,基本上属于内耗,赶不走、逃不掉,直到相互拉平、两败俱伤,才会暂停。
但是,超出一般世界史知识的是,希腊文明的早期摇篮,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尤其是其中的迈锡尼(Mycenae)。迈锡尼的繁荣期比希腊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种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却也默默地滋养了希腊,尽管以后成熟的希腊文明在本质上与迈锡尼文明有根本区别。
人们对迈锡尼的印象,大概都是从荷马史诗中获得的吧?那位无法形容的美女海伦,被特洛伊人从迈锡尼抢去,居然引起十年大战。有一次元老院开会,白发苍苍的元老们觉得为一个女人打十年仗不值得,没想到就在这时海伦出现在他们面前,与会者全部惊艳,立即改口,说再打十年也应该。最后,大家知道,迈锡尼人以“木马计”取得了胜利。但胜利者刚刚凯旋就遭到篡权者的残酷杀害……这些情节,原以为是传说,却被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位德国考古学家的发掘所部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