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春天的苏州城百姓们似乎起得特别早。天才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汉子在河边摆起了菜摊。年老的妇人们也早早起来,坐在凉亭里三三两两地扯着闲话。话题无非是一切家长里短,譬如哪家哪家的公子昨夜幽会了哪位姑娘,哪家哪家的汉子被老婆提着耳朵骂了,哪家哪家的孩子在学堂里又闯了祸了。诸如此类。
只是今天,似乎话题又有些不同。
“李婶儿,听说昨儿个有位钦差大人来了苏州?”
“是啊,您也听说啦?”
“哎,这位大人可是专程来看河堤工期的,这可是造福老百姓的事儿,怎么能不知道啊。”
“那您听说了没?”这位头发花白的李婶儿虽然身子骨已经不太硬朗,但是讨论起小道消息那可是一把好手,“这位钦差的林大人,其实啊……”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戏剧效果,李婶儿突然停住了话头,四处张望了几下,拉着屁股下的竹椅往前挪了挪,闹得几位听她说话的妇人们都下意识地头低了一低。
“这位林大人,看河堤事假,查人才是真呢。”
“查人?查什么人还要这么疑神疑鬼的?”
“嘘……这话可说不得,闹不好啊,要遭杖打的。”引得几位妇人好奇心大涨,李婶儿却捂着嘴儿不说了。她挥了挥手,却换了话题。
一刻钟以后妇人们散了,只留下一位年纪稍轻,却比较胆大的妇人轻轻拉住李婶儿,轻声问道,“哎,你刚刚说的林大人,到底是来查什么案子的?”
“这……”李婶儿看看她,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八卦之火,“我跟你说,你可别对旁人说了去。”
“那可不,放心吧,我的嘴巴严着呢。”
“他呀,是来查苏州府那位公子的。”
“你是说,那位陆风小少爷?他有什么可查的,不过一个知府小少爷而已。”
“你啊,你是刚嫁来苏州没多久不知道,”李婶儿神秘兮兮地说,“那位小少爷可不得了。听说京城里头那些皇亲国戚,都着急着想要拉拢他呢。”
“拉拢他?我是听说过这位陆小少爷很有才华,那也不至于惊动到京里那些大人啊。”
“诶,你这就说错了。现在朝廷是用人的时候,突然苏州城里出了一个小天才,朝廷总要来人查查底细,好让他以后为朝廷效力啊。毕竟……”李婶儿神秘兮兮地接着说,“这陆家啊,本来就不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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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苏州府这位小少爷也是有趣得很。十八岁之前,他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整天游手好闲,还喜欢带着一大票子人,在整个苏州城里闲晃,看到喜欢的东西,砸钱就要,要不着,就让手底下子那些护卫打人,说什么也要拿到手。碰到不开心了,就到城里最好的酒楼子里吃喝,还要翻桌子闹脾气,搞得整个城是看到他就怕,路上远远地见着他,都得小心一点绕着走,怕冲撞了小少爷,万一起了性子,可又要倒霉。
偏偏这苏州城里说起苏州知府陆巡陆大老爷,倒是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好官,大家伙儿看在老陆老爷的面子上,倒也不与他儿子斤斤计较,只是替老陆老爷嗟叹,说是陆家怕要毁在他的心肝儿子手上。
说来也奇怪,陆风小少爷在十九岁的时候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病得很是严重,在床上硬是整整躺了一年。老陆老爷急得是差点发疯,小少爷的亲娘孙氏也是整天以泪洗面,怕儿子就这么走了。他们老俩口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平时没少干坏事,但终究也是心头的肉,花了不少银子,请了不少名医,可是都没有看好。
然而可能是老天开眼,在府中躺了整整一年的小少爷,最后还是病好了,而且好得也是出奇。本来老陆老爷为他请的那些名医都束手无策,到最后也没吃什么灵丹妙药,可是小少爷二十岁生日那一天,竟是像什么病都没生一般,一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反而倒是他的近身丫鬟被吓得不轻,吵吵嚷嚷得冲去为老爷夫人报喜去了。
这天大的喜事让两位老人家是高兴得热泪盈眶。而且更可喜的是,从此那陆风小少爷便是像换了个人一般,变得谦逊有礼,对老是孝敬有佳,对邻里百姓是和善可亲。总之十八岁之前那位嚣张跋扈的年轻人,突然变成了沉稳的翩翩君子,就连喜好都变了,再也不喝酒闹事,而是整天在家里看书练字,尤其喜看史书和诗词。
大家伙虽然对小少爷如此巨大的变化惊愕不已,但却是喜从心起,权当是小少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懂了些什么,看透了些什么,唏嘘不已。
此后过了三年,原本是早该娶亲的年纪,小少爷却执意不娶,说着还早还早,全不把孙氏为他相来的富家姑娘们当成一回事。两位老人虽然无奈,但看这几年孝顺无比的儿子如此坚持,便也就随他去了。
而陆小少爷一直非常低调,只是偶尔在酒楼中即兴提的几句诗词,却是惊艳无比,才气凌人。其中几句,被爱看热闹的读书人拾了去,还抄进了书里,结果这些词句便被传到了京里。如果是平白无奇,歌颂山景之类的词句也就算了,偏偏还有那么几句充满了荡气回肠,心怀天下的豪情,自然就惊动了京中的某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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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回到这天,借住在苏州城中拙园中的钦差林佑才林大人,正在头痛不已。
也不知道是手下哪个不长脑袋的东西酒后走漏了风声,让苏州城中突然流传出了自己此次苏州之行真正的目的。视察河堤工期是真,但是为了京中某位大员去查那位陆家府尹少爷的事情,倒也是真的。
林佑才叹了一口浊气,心想反正都已经传开了,再遮掩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心一横,把亲信叫来说道,“去挑几样礼物,明天一早,去知府府上拜访。”
亲信着了一声,心里却还蛊疑:只是去见一个小小的知府,居然还要备礼?
林佑才看了一眼这位年纪不大的亲信,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明白,要是空手而去,怕是那位陆小少爷觉得咱们上头那位不够诚意,被别人拐了去。”
亲信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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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林大人带着礼物,来到了知府陆巡大人的府上。陆府上下一看钦差大人来了,赶紧早早地开了大门,通知了老陆老爷。老陆老爷亲自出门迎接,满脸的笑容却是不带一丝谄媚,手一挥,将这位钦差大人迎入了大厅。
“陆大人,上次一别,竟是过了近二十年了。”林佑才笑着摆弄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开始了客套。
“是啊,当年谁曾会料想到,同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一个只是知府,一个却是当今的钦差大臣。”老陆老爷笑道。只是站在一边的一个下人心中咯噔一声,心想莫不成两人相识?可是老爷说话也太直接了,也不怕钦差大人扫了兴。
“你这老头,就知道整天噎我。难得离京一次便来看你,你却还是老样子。”林大人笑容不减,那位下人却是懂了,原来两人早就是老相识,而且还是很熟的那种。
老陆老爷心想,这次京中也不知道是哪位赏脸,不过派的人倒是上佳人选。原来这位林佑才大人其实也是苏州人,早年上京赶考,便是和这位老陆老爷一同行路。而且两人兴趣相投,倒是真正地成了知己。
两位读书人都是才气纵横,此一去京里便是展露了头角,金榜题名。当年林佑才留在了礼部,陆巡则是户部。几年后,林大人升了职,做了员外郎,而陆巡却是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子。本来林佑才还暗想,这老陆果然是厉害,居然比自己爬得还快。可是没想到短短一年,陆大人却是突然说近年身体不适,想要请辞还乡,皇帝体恤,准了陆巡的辞呈,还赐了个苏州知府。这就是之前那位李婶儿,说的陆家都不是普通人的意思。
那也是自然,好好地放着户部侍郎不做,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能当上尚书,那可是大员啊。可是偏偏老陆老爷就是要回苏州,做一个小小的知府。
虽说是主动请辞,但在外人看来,都暗暗怀疑是不是这位陆侍郎做错了什么,被贬回了苏州城。只有林佑才心中清明,知道老陆是受不了这乌烟瘴气的京中朝廷,想回家做父母官了。
“老陆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嘴上不饶人。”林佑才继续笑道,看了一眼他身边空空的位子,“夫人呢?”
“在后面忙着呢,知道你今天要来,正在做着准备。”
“准备?”
“你这家伙每次来,都是吵吵着要吃我那夫人做的菜。我还不知道你那心思?”老陆老爷瞟了一眼林佑才带来的礼物,“平常都是空手套白狼,今天倒是知情识趣,这味道闻着,怕是还带了得月楼的好酒吧?”
“陆大人果然是聪明,这也闻得出来。”林大人哈哈大笑,招呼手下将酒拿了上来,“来白吃你家的菜总是不成的,这孙夫人也是几年才难得一回下厨,我要是不准备一些什么,哪里好意思。”
老陆老爷呸了一声,说:“你以前在我京中府上吃的白食还少吗?”
林大人也只能尴尬笑笑,举起了茶杯浅浅地抿着,气氛倒是不错。
一盏茶以后,林佑才终于是端不住了,心想晚上开宴之前总得见上那小公子一面,就不再装腔作势,光棍地说:“你那宝贝儿子呢?自他三岁以后就没见着了,还不赶紧让他出来见见世叔,你这长辈也忒不知道礼数。”
“你是礼部的,自然注意礼数。我这小小知府,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你倒还给我端架子。”老陆老爷嘴上骂着,却是招了招手,“把风儿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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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老爷叫你呢。”苏州府书房外,名叫朱惜的丫鬟轻轻叩了叩门,叫道。
“来了。”房中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这声音不高不低,不尖不哑,听着就挺俊气。房门没多时就开了,踏出一名白衣少年。这位便是陆风陆小少爷了。
从小也算是富家子弟的陆小少爷,自然是没怎么吃过苦,生得那叫一个白白净净,说句不恰当的玩笑话,还以为是哪一位小姐女扮男装扮出的样子。不过才刚二十三四的年纪,脸上还带着丝丝稚气,但腰板笔直,身形有力,眼神里又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精神劲儿,哪里像是一般没见识的富家子弟,倒仿佛是见惯了世事一般的神情,悠然中又带着几分沉稳。
朱惜这丫鬟看着这好看的小少爷也是犯了花痴,竟就痴痴地盯着陆风的脸,忘记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