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剑出来安
距离大靖京城不远的郊外,有一处僻静幽深的院落,就安安静静坐落在某座小山之中,院门气势不小,看上去像是某个官家暗自置办的私宅,只是门外却不见有人把守,显得有些冷清。
这座鲜有人至的小山本就渺无人烟,偶有猎户路过,也早已对此番场景见怪不怪,只当是这院子的主人很少前来,再者说,这京中庙堂之事,小老百姓如何得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实际上,这院子当初在建造之时就颇有讲究,刻意背山而建,外人只看得见那气势宏大的外门和高墙,却决计看不出这座院落究竟能有多深。而院落之后的山壁其实已经被开凿而出,空间极大,远非一般深闺豪宅能够相提并论。
只不过呢,时不时的仍是有些倒霉催的蟊贼,不知道怎么的就盯上了这座远离人烟的院落,妄图来此走上一番空门,想着说不定里边儿还藏着些许好物件,反正放在这地方也无人问津,暴殄天物了不是?只可惜这些蟊贼无一例外,前脚才刚刚攀上那颇高的外墙,后脚就会被人无声无息地击落在地,然后被迅速拖走,至于这些人的生死嘛,只好各安天命。
其实也不怪那些蟊贼不动脑子,毕竟这院子的正门上头也没摆上个名讳,若是那几个字就这么正大光明悬挂在外,换了是谁都不敢有胆子走近了。
而那几个字虽然不在门外,却是高悬于大门之后的照壁之上。匾额巨大,上书四个金色大字——“金钟铁院”。
这日,院门口无声无息地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并不奢华,人数也不多,主人家除了车夫,也就几个家丁模样的仆从跟随。到了院子正门,便从马车里出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着素雅白袍,被家丁搀扶着下了车,轻轻扣了扣那院落大门。不多时门便开了,老者被人迎进门内,随后大门便迅速关上,外边的马车也随之离开,无声无息。
老者随着引路的下人来到照壁前,只是轻轻仰起头看了看写着那四个字的牌匾,并未多作停留,便绕开照壁,来到前院。
前院自然是一片豁然开朗,只是在那前院正中,却是悬挂一口巨大的金色巨钟,金碧辉煌,熠熠生辉,令人咋舌。只不过老者却仍只是淡然一撇,便跟着引路人进了前厅。
前厅早有一位中年锦衣男子已经等候多时,面容威严,身姿凛凛。此时见到老者走进屋子,立刻迈开步子迎上前去几步,搭手弯腰恭敬开口问候:“见过朗陵公。”
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为大靖文官一脉之首,又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读书人,这位姓罗的翰林大学士自然不会在这种非常时候太过装腔作势卖弄官腔,只是淡淡抚须笑道:“院长客气了。”
锦衣男子直起身子,“请上座。”
待到两人落座,罗翰林开门见山道:“院长,听说公子受了伤?”
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是这座隐秘院子的主人,复姓欧阳,名洪卫。他轻轻一挑眉,却是淡然笑道:“没想到我这小小院子里的芝麻绿豆事情,竟都传到朗陵公的耳中了?”
欧阳洪卫脸色恬淡,笑意不减道:“犬子就是在外出扎营练兵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受了点皮外伤罢了。我已经请过郎中,没几天就能好了。”
罗翰林笑眯眯道,“公子武功卓绝,又有天纵之才,算得上咱们大靖下一辈里的翘楚,可不得被好多人惦念。现在公子意外受伤,陛下也听闻此事,甚是忧心。这不,就派我这个老头子来看看嘛。”
欧阳洪卫大惊失色,站起身作揖道:“犬子一点点的小伤,竟惊动到了陛下?臣真是该死。”
罗翰林不言不语,没有离开座位,更没有一丝想要刻意搀扶眼前这位高权重的中年人的意思,只是静静坐在原位,笑意淡淡。
欧阳洪卫低着头,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便重新直起身子,脸上已是云淡风轻。他接着开口说道:“朗陵公,陛下可有言语让您捎带?”
罗翰林笑道:“并无特别交待。”
朗陵公说完这话,便站起身道:“好了,时辰不早喽,我这就回了。哎,这年纪一大吧,就实在是受不了夜风吹拂。”
欧阳洪卫也不挽留,只是亲自恭敬将老者送出院子大门之外。
院门静静关闭,没有一丝声响。老者上了马车,也就悠然离去。
门内锦衣中年男子看了一看高悬照壁之上的金字牌匾,嘴角勾起眼光微寒,轻轻嗤笑一句:“老狐狸。”
已经走远的马车内,老者安心闭目养神,只是车内另一人却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说朗陵公,您别自顾自休息啊,院长那边儿怎么说的?”
老者睁开眼睛,对着眼前略显不满的年轻皇子轻轻笑道:“三皇子殿下莫急,依老臣之见,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三皇子赵礼常闻言不由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道:“难道当真是我大哥的手笔?”
老翰林摇了摇头,“真相究竟如何,殿下当真在乎?”
三皇子哈哈一笑,也就收起了浮夸刻意的惊叹神色,老神在在斜靠车板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随后三皇子便也学着老者闭起双眼,安心盘算起来,嘴角含笑:虽说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卖卖乖,但我那大哥难得走出如此一棋昏招,怎么着也得趁机扒掉他一层皮不是?不然也太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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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来安的小县城中,有个叫做魏来安的小少年。少年前些日子刚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只可惜那天的晚饭也不过就是老爹给自己做的那顿多加了个鸡蛋的粗制面条,虽说味道算不得差,但少年看着那碗略显光秃秃的面条,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腹诽语句:怎么连今日都不舍得给我多放一些葱花。
少年母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个连饭都做不好的黝黑父亲,在县城角落里头开了一家木匠铺子,用以维生。只可惜这位魏木匠也不知道是不是年轻时候受过什么伤,右臂不似常人一般能承受太大重担,虽然气力还算过得去,可这手却是实在没法做出太过精细的动作,精雕细琢是甭想了,做出来的物件还总有些歪歪扭扭,所以这位黝黑木匠,也就只能做些最最简单的活计了。
更可气的是这魏木匠手艺差点儿意思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副老好人的脾气,其实往难听里讲就是有些窝囊,根本不会学人吆喝做买卖,碰上嗓门略大些的客人便只会腼腆微笑点头,更不要说与人讨价还价了。
木匠只是安安稳稳每日守着铺子等客上门,还任由客人赊账欠债,却从无怨言,只会傻乐呵。这小小县城本就难有什么大生意,再由着老爹这么搞下去,少年估摸着这铺子也开不长久了。不过好在来安县民风还算淳朴,偶有乡亲照顾生意,特意来这家简陋木匠小铺定制一些木椅木桌,这才叫相依为命的魏家父子二人不至于活活饿死。
不过这位和生养了十年的小县城同名的少年郎,其实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怨言,无非就是许久没有尝过肉味,心中有些忧愁罢了。
年少时分的思绪如风,忧愁来得虽快,散得却也不慢。这阵子自家铺子里居然破天荒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客人,天天往铺子里头赶,整日也不知道与自己那黝黑老爹商量盘算些啥,两个人一天到晚就对着一张鬼画符的图纸瞎比划,然后地上就多出了许许多多或大或小各式各样的小部件。
魏来安虽然没见过啥世面,但毕竟打小生在铺子里,多多少少对木匠手艺还有些了解,但眼瞅着地上的那些个越来越多的细小部件,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之余,他看着那个整日笑嘻嘻的白袍少年客人,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心:这家伙该不会是个骗子吧,而且谁都知道我老爹右手不利索,这些个物件这么精细,难道都是他自己弄的?既然有这本事,还来咱家干啥?
少年本想着冷眼旁观,好好看着那个来路不明的外来客,省得搞出些什么滑头,万一一个不留神,让这人把本就不富裕的铺子给搞塌了,到时候他和啥也不会的老爹俩人喝西北风过活不成?
不过某日少年一拍脑门:对呀,咱家铺子里又有什么能够让人瞧得上眼的?这么一想,魏来安也就安心几分,由着那白袍少年与老爹瞎折腾。反正他也帮不上忙,就百无聊赖坐在一旁,偶尔与那看着颇有富贵气的客人扯扯皮,权当解乏。
说起这个喜穿白袍的客人,年纪轻轻,出手却很阔绰,魏来安前些天偷偷看到他塞给了老爹一个做工不俗的钱袋子,光看着就能掂量出分量不轻,怪不得老爹这几天总是笑眯眯的,连出门买菜的时候都硬气了不少,甚至于昨天晚上的餐桌上还破天荒出现了半只烧鸡。
这么一来,魏来安自然也是挺乐呵,再和这位白袍客人扯闲淡的时候也就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笑意。这一日,那白袍客人又来到铺子里头,满头大汗略显狼狈,似乎路上还赶得挺急。少年魏来安此时正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放空愣神,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有些笑意,递出手上尚未来得及喝的茶杯笑道:“哟,陆少爷又来啦?”
白袍少年也不与他客气,接过那杯茶水一口喝干,就将茶杯还给魏来安,没有一丝生分,“可不。你爹呢?”
魏来安没好气道:“出去买菜了。”
白袍少年一听这话,也就不再急着走入铺子,反而在门槛上另一边坐下道:“那就先歇歇。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还闷得慌,从客栈走过来也不过就几步路,就弄得我一身臭汗。”
魏来安忍不住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咱们这种穷苦家的主,你说你每日往木匠铺子里赶是作甚?”
白袍少年露出一丝狡黠笑意,悠然道:“我研究的这个小物件是个稀罕物,可是能发大财的,咋能轻易告诉你这个毛头小子?万一被你偷学了去,我岂不是血本无归?”
魏来安撇撇嘴巴,不满道:“你不也才二十多岁的样子吗?再说了,你都和我爹研究那破图这么多天了,我爹不得早就会做你口中的那稀罕物件了?”
白袍少年一时间如遭雷击,猛拍一下自己额头喃喃道:“我怎么忘了这茬?完了完了。”
魏来安看到他吃瘪,开心不少,“我看你脑子也不太灵光,想来也做不出什么真正值钱的好玩意儿。”
白袍少年嘿嘿一笑,也就不再逗弄这个十多岁的木匠儿子,另起话头道:“说你年纪小倒真是说错你了。只不过我看你整天这么无所事事,不跟着你爹学学手艺,也不见你去读书识字,怎么着,是这来安县里没有私塾不成?”
魏来安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你咋个知道我就不念书了?只不过别说你一个外人,老爹为了这事儿都说过我好几次了,我就是不乐意去,怎么着?”
少年见此,笑嘻嘻凑过来悄悄道:“怎么,不乐意念书,难道是另有什么想法?给说道说道,我听听。”
魏来安本不想搭理这个自来熟的白袍少年,过了一会儿却仍是没能敌过少年心性,肚里言语实在是没能憋住:“哼,我看你跟我老爹就是一个腔调,整天读书读书,要我说,读书能有什么用,要是能当那江湖里快意恩仇的大侠客,才算厉害。”
“哦?”白袍少年笑意不减,“这又是哪里来的突发奇想?”
魏来安眼睛一瞪,“怎么,看不起人?!”
少年赶紧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魏少侠误会了,误会了。”
魏来安听到那少侠二字,也就忍住了动手打这个不知好歹客人的念头,转而有些沾沾自喜道:“哼,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
白袍少年继续问道:“可是我看你们这小县城上也没有什么武馆,更不像有什么世外高人的样子啊,你要当大侠总是要先习武吧?还是说魏木匠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不成?”
魏来安又是一个白眼道:“得了吧,我爹也就有点蛮力,哪能啊。再说他那手……”
也不知道是因为被点穿了心事,还是想到了自家老爹那只总是不太爽利的右臂,魏来安不禁又有些忧愁起来,嘟嘟囔囔道:“我倒是真想学功夫,可没人教我啊,再说老爹也不乐意听我说这些个。上次跟老爹提了半嘴,还挨了他好大一番训,我也真不明白,人都说咱们大靖人人尚武,我那窝囊老爹却偏偏叫我好好读书学道理,那些个破书有什么好的,我每次光看一页就困得厉害。”
魏来安故作大人状,特意叹了口气,道:“隔壁王老头儿家的孙子跟我差不多一个年纪,前些日子总来跟我吹嘘,说他家开的那家破客栈来了一位大侠落脚。我赶忙偷偷去瞧了一眼,那人倒也有那么些意思,随手还拎着一把剑,可神气着呢。”
白袍少年笑了笑,并没有接下言语。其实眼前姓魏的少年郎想法相当单纯,无非就是在各种流言之中听到片面江湖言语,对于这个所谓江湖充满憧憬罢了。白袍少年自己又何曾不是如此?不算稀罕。
魏来安接着道:“不过后来我又见过那个大侠一次,而且就在咱家这铺子里。当时我刚从私塾回来,那大侠刚巧离开,估摸着是不是来定做一些什么物件。只不过我问老爹的时候,他一直摇头不肯告诉我,料想是人家要订的物件凭我爹的本事做不出来,不好意思跟我细说。”
白袍少年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见一个黝黑汉子从外头匆匆赶来,也就打住话头,笑着站起身道:“魏木匠,回来啦?”
本名魏南的木匠左手提着稀稀拉拉的菜篮子,用右手衣袖稍稍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眼前年轻客人笑道:“今儿个这么早?”
白袍少年笑道:“该有的部件也都差不多齐全了,这不得开始动手拼凑了嘛。”
魏木匠一听这话,赶紧道:“对嘛。赶紧的赶紧的。”匆匆拉着白袍客人进了铺子,随手将那菜篮子就搁在了一边,摊开图纸仔细查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讨得热火朝天,很快便将魏来安给忘在了一边。
魏来安看着那个无人问津的菜篮子,扶了扶额头心道:得,看来今天又得自个儿下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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