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码头内外狂啸的人群,贾琮微微弯起嘴角。今日他旨在壮锦衣之威,传锦衣之名。让天下都知道,锦衣卫又回来了!虽然以一把天子剑强撑起了场面和格调,但这等威势会随着距离的延伸而衰减。出去三百里,则闻者寡矣。想要声明远播,还需想个法子。贾琮想的法子,便是在这漫天武装中,添一抹红妆色彩。无论是前世今生,还是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和英雄美人的故事,从来都是百姓茶余饭后最佳的谈资。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时刻还是小儿女的心思,那些准备弹劾他以天子剑取军心民心的人,怕要大失所望了……崇康帝就算要敲打他,也是敲打他这般儿女情长。听着对面丝毫不衰减的热情欢呼,似一重重热浪般袭来,感觉到身边佳人的颤栗,贾琮转头看去,就见平儿俏脸通红,杏眼中目光激荡,也在看向他。贾琮靠近些轻声道:“我知道,纵然刀山火海森罗地狱,姐姐也愿意陪我走一遭的,所以刚才我没问你。”平儿闻言,本就闪亮的眼眸愈发水汪汪的,她笑着轻轻点点头,不过又道:“宝姑娘也会的,她只是……”见她如此善良贾琮哑然失笑,道:“我明白的……好了,姐姐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快去车里罢。”这时后面的嬷嬷们已经跟了上来,听闻贾琮之言搀扶着平儿上了马车。待一众内眷上了四五架马车后,贾琮在亲兵的护卫下,率先走下楼船。在码头上翻身上马,面对依旧呼啸呐喊的锦衣校尉,他抬手一撑。六大千户忙转身压制麾下,三千锦衣呼声骤止,开始重整阵列。贾琮见之,满意的微微点点头,继续驱马前行。身后,数架马车已经开始从甲板缓缓驶下船。贾琮止住校尉们呼喊,许是为了不要惊吓了骡马……不过,锦衣们好劝,码头外的围观群众们就不好劝了。随着贾琮纵马缓缓往外走出,离围观百姓越近,码头外的声势竟愈发膨大。尤其是当贾琮经过西北向时,三十六家画舫、七十二座青楼的百余名当家花魁名妓们看着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腰悬天子剑,还披着一件华贵的大红斗篷的贾琮骑在白马上,俊秀非凡的面容神色坚毅,嘴角边却又浮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一百单八朵娇花们已经不屑再用和寻常百姓一样叫喊的方式来表达仰慕之情了,不知是否是相约好的,还是不约而同,三十六家画舫、七十二家青楼的人手竟然就在西北向官道下生生腾出一片空地,摆放上了古琴、琵琶、洞箫、圆鼓等乐器和席位。一百单八佳丽入场,屈膝坐于几前,或抚琴、或轮指、或吹箫、或擂鼓……而唱出的,竟是清臣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众多书生士子们原本发出勃然的呼声,不过随着诸女凄婉悲戚的和声,让整个天地间的氛围都为之一变。欢呼声止,人群竟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连贾琮都在近前勒住了马缰,静静看着她们展示才艺。这不是后世流行音乐的曲调,而是古乐经流传下来“宫商角徵羽”的唱法。虽没有那么强的歌唱性,但韵味悠然深邃……“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一曲罢,不知多少人为之落泪。一百余花魁唱罢,齐齐看向贾琮。见贾琮点了点头,百余佳丽无不振奋,为首一满身仙气的白衣女子面蒙白纱,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看着贾琮,在贾琮看过来后,微微颔首躬身为礼,而后一双纤长细手在古琴上一挥,曲调骤变,其她诸女赶紧跟上。听闻此曲调,周围本已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沸腾起来。不过在花魁们轻启丹唇开唱时欢呼声又戛然而止……“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竟是贾琮留在楼船上,流传出去的中秋词!贾琮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一曲中秋词,让他得到了天下第一才子的美誉……秦楼楚馆中,清臣公子之名,谁人不知?一曲不似人间韵意的《水调歌头》唱罢,贾琮于马上微微躬身致敬。见他如此,原本跪坐的一百零八佳丽,竟连忙起身,均是白衣飘飘,屈膝福下还礼:“谢公子!”贾琮再度点点头,距离三十余步说了一声:“唱的不错。”说罢不再耽搁,纵马继续向前。身后却传来众佳丽和声一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贾琮回首一笑,座下马蹄却不停歇,到底远去。身后上元码头车辕滚滚,战马嘶嘶。车厢内,宝钗和平儿面面相觑,有担忧,亦有自豪。而还在楼船上慢了一步的薛蟠,看着码头上那一幕幕,羡慕的口水直流,恨不能取而代之!老天爷啊,要是能分他一半儿就好了!不过……薛蟠想起他妹妹和贾琮的亲密关系,铜铃大眼珠子溜溜的转了起来……前面贾琮自然不知道后面已经以大舅哥自诩的某人的心思,他纵马行至上元码头出口处,却忽然勒住了马缰,竟翻身下马。这番动作,自然又引起了无数关注。却见之前或英姿勃发,或风流不羁的贾琮,此刻居然有些失态的连行数步,在码头出口处一露台边生生跪下叩首。这等突变,让满朝皆惊。“不孝弟子,拜见恩师!”本是码头管事居中调遣的露台上,摆放着几张交椅,上面坐着几名老人,正中一人,便是天下文宗松禅公宋岩。他已经极老极老了,面上布满了老年斑。唯有一双老眼,依旧透着睿智的目光。周围一阵善意的笑声响起,宋岩用老迈的声音说道:“琮儿起身吧。”说罢,又对身边侍立的宋华摆摆手。宋华忙上前搀扶贾琮,道:“小师叔请起。”消息如石子落湖中般荡漾开来,原来是那位锦衣指挥使大人清臣公子遇到了恩师。如此尊师重道,在文华遍地的江南是极为受人称赞的。尤其是到了贾琮这等身份这个地步……宋岩看着满脸尊敬濡慕的看着他的贾琮,微笑道:“好了,今日是你的大事,不要在此作小儿女之状了。等忙完,到家里看看你师母,她很挂念你。”贾琮还未答,一旁的曹永吹胡子瞪眼道:“小清臣,你不认得老夫了?”贾琮微微躬身笑道:“弟子见过润琴先生。”曹永这才转嗔为喜,对旁边的几位老人道:“我就知道,这孩子最是谦恭知礼,乖巧孝顺!”曹永身旁老者亦是一身儒衫,面目清隽,颔首笑道:“久闻清臣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更甚闻名。”贾琮恭敬问道:“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诲?”老者看了看贾琮的脸色,然后绕过曹永对隔座的宋岩道:“都说你这弟子飞扬跋扈,霸道狠辣,我看着其实还好嘛!”宋岩呵呵一笑,对贾琮道:“这是博陵崔氏的崔铉公,近来在江南会友,听闻你最近闹腾的厉害,便来瞧瞧你究竟是真是伪,是仁是厉。你自己当面说说吧……”贾琮恍然道:“不想是谦明老人当面,贾琮有礼。”说着,再一鞠躬见礼。即使贾琮之前一年都在黑辽熬守,可也知道当今天下三大文宗,皆可言称天下师者,除了德高望重的牖民先生、松禅公外,便是这位出身千年望族博陵崔氏别号谦明老人的崔铉公。博陵崔氏出身于清河崔氏,乃是千年以来除却孔圣门第的第一名门。再加上崔铉公自身德望高隆,在士林中清名不在宋岩之下,甚至还在其上。在这个士大夫掌控绝对话语权的时代,就是天子都不敢轻慢了这些儒林巨擘,更何况贾琮?不过贾琮也并不惊慌,他挺直腰背后,目光直视崔铉公朗声道:“小子不敢自言真伪仁厉,只是,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当今天子最是爱民,所以小子才以天子剑,尽诛残民之贼也。”崔铉公显然对这等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官方说法不满,他不讳言道:“天子爱民?那为何士林中多有质疑之声?新法大行后,天下怨声载道……”贾琮恭敬道:“谦明老人,小子年不满志学,跟随先生只习得仁义二字,还不知朝廷法政之重,小子南下行事,也与新法无关。”崔铉公闻言,白眉挑起,正色道:“你可知你今日之言既出,若日后所行有违,则明德尽失矣。”贾琮呵呵一笑,眸眼不避打量,朗声道:“小子从不敢妄言。”周围响起一片各色杂音,有惊喜也有不满,崔铉公与宋岩对视一眼后,沉默稍许,道:“那你前日抄家,牵连广众,多有无辜之财,又怎说?”贾琮面色忽然肃穆,道:“老先生,小子实不敢苟同无辜二字。小子查抄之人,皆是与逆贼刘昭同流合污之辈。能与一丧心病狂者同谋生利之人,又谈何无辜?”“你胡说!分明是刘昭强迫我们分给他干股,你还趁机搜刮……”贾琮说罢,忽然自崔铉公身后冲出一年轻人,站在老人身前,厉声叫嚣着。崔铉公见此,白眉皱起,不过还是看着贾琮。贾琮见之冷笑一声,眼中敬意敛去,沉声道:“来人,将此郭家子与我拿下!”身后展鹏站出,一步站出擒小鸡一般抓住郭家那位四公子的脖颈,给带了过来。贾琮看着明显动了真怒的崔铉公,静静道:“本不该在老先生面前动手,但就刘昭所遗账簿显示,他与这位郭家四公子牵连极深,有多条无辜女子人命在身。小子原准备今日后再去郭家请这位四公子回千户所问话,既然先祖他自己跳出来了,本官也就却之不恭了。”“崔爷爷救我……唔!”郭四公子话未说完,下巴已被卸去。崔铉公看着贾琮问道:“果真有账簿?”贾琮遗憾叹息一声,道:“被烧去了大半,只留下不多几份,这位郭四公子很不幸,便是其中之一。证据确凿,若谦明先生想过目也可……”崔铉公闻言,对宋岩苦笑道:“松禅公,老夫今日颜面尽失矣,不好再留江南了。”宋岩忙道:“哪里话,郭家令远公与汝有问道之恩,令远公虽逝,但他家人求上门,你也不好不问。如今问清楚了,也则罢了,与谦明你的清誉无干。”崔铉公苦笑着摇摇头,又对贾琮道:“要学好你先生:养青松之正气,法竹梅之风骨。继续往下走,切记,不可迷失于权谋之道。你先生就从不好此……”说罢,站起身来,与宋岩、曹永还有数位江南大儒一揖礼后,有两童子搀扶着他坐上一牛车,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