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观楼出来时,夜色已深。
月朗星稀……
贾元春与贾环说了好些话,包括当初说媒之事,并再次为之致歉。
又说了好些幼时还未进宫之事,以及进宫之后,经历的种种难事。
还有对小皇子未来的担忧……
这些话,她从不曾与任何人说起。
不愿与贾母王夫人等人说,是怕她们凭白担心难过。
更不可能与隆正帝说,皇帝日理万机,哪里有心思听这些絮叨之事?
怕说两句就厌烦了。
所以,这些年来,这些事,一直如同巨石一般,压在她心头,压的她几乎喘息不过气来。
今日,终于能一吐为快了。
对于这个一手支撑起贾家门楣的幼弟,贾元春打心底里信服。
因为见过世面开阔眼界的她,知道这是何等的艰难,不易。
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贾环的能为,是何等的出众。
在这个家里,尤其是在贾环跟前,贾元春感到出奇的心安,踏实。
她甚至没等到贾环的回应,没等到贾环的承诺,在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久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她已经太久没这样宁静的入睡……
在贾元春睡着后,贾环又看了看小皇子,见他也睡着了,便叮嘱抱琴和昭容们好生服侍着,也离去了。
他确实没想到,贾元春心思那样的细腻柔软,在深宫里煎熬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染上太多宫中的怨戾之气。
这确实不易,也十分难得。
只是,正因为如此,也能想到,她在宫里过的是怎样的不愉快。
出淤泥而不染的代价,便是步履维艰。
“呼……”
轻吐息一声,贾环就着月色,往外走去。
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尽量多请贾元春回家省亲吧。
再请宗室宗正孝康亲王,多照应一下小皇子。
尽管如此,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天家之事,哪怕是他,也不敢再深入进去。
秋夜的大观园,静谧的连蝉鸣声都没有。
竹桥下,河道里缓缓流淌的河水,倒映着天上的繁星。
星星点点,月华清寒。
“三哥哥……”
一道轻幽的唤声,止住了贾环过桥的步伐。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后那道消瘦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愧色。
正是之前,于朱楼上与他遥遥相望的那人。
甄家四姑娘,甄玉嬛。
“四妹妹,还没歇息吗?”
贾环压下心底的歉意,含笑轻声问道。
甄玉嬛相貌极美,又着一身白衣。
虽然有皇亲在身,不好穿孝,可奉圣夫人仙逝,她心中伤痛,亦不好穿红着绿。
只能以一身白裳尽心,却愈发显得玲珑动人。
让这样一个女子,嫁给赢历那个混帐,贾环心中都不落忍。
只是……
唉……
“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甄玉嬛提着一只风灯,缓缓走来,声音愈发清幽。
看着她消瘦了许多的面庞,贾环叹息一声,道:“四妹妹,宫里之事……”
贾环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甄玉嬛与东宫赢历的亲事,是奉圣夫人和太上皇定下来的,这桩亲事,便如同贾环与赢杏儿的关系一般,连隆正帝都翻不了盘。
贾环就更无能为力,只能拖着。
但拖着,也不是法子。
因为江南甄家的情况,每况愈下……
“三哥哥,宫里,还认可当初定下的婚事吗?”
甄玉嬛眼中凄苦,声音更憔悴,轻声问道。
贾环沉默了稍许,道:“认,是一定认的。
只是……
四妹妹,我不瞒你,东宫如今的处境,极不好。
虽然还能拖几年,但只要再有新皇子降生,他的位置就极难保住。
这时候,你若进宫,怕日后……难免受到牵连。
我的意思是,能拖些日子,就尽量多拖些日子。
拖到后面,未尝没有转机。
我受奉圣夫人大恩,又答应过她老人家,定会照顾好妹妹的。
我不能眼看着你落入火坑。”
甄玉嬛闻言,凄然一笑,道:“妹妹谢过三哥哥的好意,只是,妹妹拖得,甄家,却拖不起了……”
“怎么说?”
贾环闻言一怔,他是知道甄家日子越来越难过的,但具体怎么难过,他还真不大清楚。
甄家有奉圣夫人在时,舒坦日子过的久了,习惯捧高踩低跟着顺风走。
义忠亲王势大时,甄家交好义忠亲王。
等义忠亲王倒台后,甄家又交好忠顺亲王。
这些年来,不知给忠顺亲王输送了多少利益,又不将当年式微的隆正帝放在眼里……
总之,政治站队没一次站对过。
奉圣夫人在时,不管如何,隆正帝总要给予二分薄面。
可奉圣夫人薨了后……
不用想都知道甄家要倒霉了。
这也是奉圣夫人急着将甄玉嬛送入宫中的缘故。
听贾环相问,甄玉嬛垂下臻首,轻声道:“家里来信,说甄家已经不住甄园了……”
甄园,是太上皇为给奉圣夫人养老特意敕造。
以紫金山为后山,以玄武湖为内湖,气魄之宏大,风景之瑰丽,举世罕有。
甄家为江南第一家,甄园便是其独一无二的象征。
然而如今,甄家竟搬离了甄园。
这是极凶险的一步,果不其然……
“虽然,还未被抄家,可已经有锦衣军,封查了甄家所有的家当,登记造册。
要抵甄家这些年在国库中欠下的亏空。
大哥说,若没有转机的话,甄家,就要完了……”
甄玉嬛啜泣道。
这对她太残忍了,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压在她一人肩头。
她今年,才不到十五啊……
贾环挠了挠头,又想起当初奉圣夫人之恩。
当年贾环之身下江南,若没有奉圣夫人安排了乌远相护,他在江南之行就凶多吉少。
更不用说去西域时,又是在最危机之时,被乌远相救。
这些算起来,都与奉圣夫人有因果关系。
而奉圣夫人之所以将堂堂一武宗相赠,不就是为了结一份善缘,以备甄家今日之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