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周文龙当上了原西县长,他的工作日程貌似被安排的满满的,上面有个甩手掌柜的马国雄,各种下乡视察,文件处理不问不管,下面又有各乡(公社)干部机械教条的工作态度,他要做到上下兼顾,又要处理好同级关系。当他在省委党校学习了两年之久,决心回到原西以后,他就想好要做出点成绩来。这不光是对得起他自己的理想抱负,同样也是为他过去那些年做下的糊涂事而“赎罪”。这个眼看要四十岁的年轻人,这些年为了原西县可谓是操碎了心,一年四季东奔西走,在县城县郊大搞建设,在下辖各乡各社大兴整顿,几年来,全县大大小小几十个公社他也跑了来来回回不下三遍了!除过找公社负责人开会巡视情况以外,还会去各村进行实地走访并入户与村民交流盘查...当地的老百姓嘴里都传着口歌,赛巡抚出了个周文龙,草席县长村里钻...曾经他所带的柳岔公社在过去大搞农业学大寨,政治夜校批判,对那些不老实的人捆上绳子动起鞭子毫不含糊,当时的人都叫他周阎王,如今当周文龙再去柳岔的时候,他们似乎早已忘了过去的这个“暴君”而以一种极为热情与期盼的心情迎接着他们过去的老领导来视察。
去年,田福军曾向省委推荐,想把文龙从原西调到地委来工作,他看重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那种闯劲和不凡的能力,希望让他到自己身边来帮自己分担一些工作...可是被周文龙婉言拒绝了...他的理由当时也挺简单,老婆在原西街上做生意,孩子正在县高中念书,马上要高考了,去了黄原恐照顾不过来...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去了黄原能有更大的发展前景,但是当下周文龙还不想离开原西,要是马国雄能指的住或者下面的各乡干部能机敏一点,兴许他就去了,可是现在原西县委就这么个烂摊场,大事小事都要靠他支棱着,县班子也是他团结提拔起来的,他这一去黄原,那原西的工作交给谁?好不容易这些年有了起色,走上了发展的路子,这都是他一点一滴努力下来的结果啊!
昨天石圪节的刘根明给他通电话,说孙少安要来找自己说事情,这个孙少安周文龙还是再熟悉不过的,虽然他们以前就正式见过一面,还是在四五年前当时砖窑的点火仪式的时候,他前去参加了一下,但是这几年在原西报纸或者黄原日报上总能看到这个农民创业家孙少安的相关报道,当初他去参加他们的点火仪式的时候,周文龙就对这个农村来的泥腿把子十分敬佩。这年头,能种地的农民处处都是,想创业挣钱的农民也数不胜数,可真正像孙少安这样的,既能抓住机遇努力打拼而又懂得社会人情的能人农民是真的不多了。他是非常愿意与这个“泥腿把子”的创业家交个朋友,好好聊聊,别看他们社会地位差距大,一个是农民,一个是县长,说到底,他这个县长也是农民出身哩!他能从这些农民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要想领导好这个县的工作,就必须要和他们这些最基层的农民打交道,当一个朋友去处,聆听他们心里最真挚的想法,他这个县长就好比饭店的“服务员”,而他们这些有着广阔需求的农民才是真正的顾客,而他的工作就是服务好他们这些顾客的。周文龙随即就答应了下来...无论手头有多忙的差事,都要先放一放!
少安到原西县快十点钟了,他先在路边找了个摊铺,点了碗混沌,吃罢以后才去县委大楼里找周县长的。刘根明告诉他是十点钟去县委找周文龙,他到门口以后,刚好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少安跟门卫进行了身份报备,说明了来意以后,就进去了。周文龙也是提前跟门卫打好了招呼,不然他一个农民咋能随随便便说进就进呢?他按照刘根明告诉他的地方向着县委办公楼走去,当他还没进去的时候,就已经看到门口的周县长了。
周文龙看见少安走近后,忙上前跟他打招呼。
他伸出手准备和孙少安握手,孙少安一下子感觉身子抖动了一下,手也打起了哆嗦,天哪,人家可是县长啊,在门口迎自己一个农民,还这么热情的和自己握手,他心里翻腾着阵阵温暖的巨浪。然后极其生硬而又不自在的跟周文龙简单的握了手。
周文龙说,“我记得上次还去你的砖窑参加了点火仪式哩。”
少安笑着点了点头,现在他这个一向健谈的人也结巴了起来,面对周县长如此大的热情,让他反而有点紧张。
他扣了扣头说,“你当初能来参加可真是我们的福气嘞!”
“嗐,瞧你说的,你们这些有本事的农民才是我们县的大福气哩。”
说罢,他就领着少安上了楼,去了他办公室。
周文龙的办公室依旧是老样子,背靠阳面,阴气沉沉,陈设着各式的老部件,褪色的桌子,褶皱的墙皮,水泥地上有坑坑洼洼的凹陷,沙发被堆砌在墙角,积着灰尘,显然常年也不怎么用。桌子上堆放着各种文件,有翻开的,还有没翻开的。屋内的炉灶上正烧滚着沸腾的开水,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他把墙角的沙发搬到正面,然后拿上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把上面的积灰抖扫掉,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干净的花边坐垫铺在了上面,又把一面鲜红的布料缮在沙发的后背上,这个过时废弃的家伙一下子又变得崭新亮堂了起来。周文龙示意少安入座,他又取出一个干净的瓷杯,用开水涮着冲洗了几下,给少安泡了杯茶端了过去。
“喝茶!”他说
少安接过以后,吹了吹,抿了一口。
如此热情的县长让他脸涨得通红,他坐立不安,腿也一抖一抖的停不下来。自己又有多大的面子能兴的起县长如此大的招待,一个农村出来的泥腿子,今天还耽误占用了人家县长的时间,过来有求于他,现在县长又是这般热情,更是让少安心里过意不去却又感觉火辣辣的…
“周县长,太麻烦你了!”他说。
“这有啥麻烦的,你可是我们原西的榜样人物哩!”
“这几年生意咋样?”周文龙继续问道。
“老样子呗,挣的多,花的多,赔的有时候也多。”
含蓄了片刻以后,周文龙才想起来刘根民跟自己说过,少安过来是有事情要汇报,聊了半天,他只顾着问少安砖厂和家里的情况了,竟差点把正事忘了。
他问,“你来找我是啥事?”
孙少安思索了片刻,他在想他应该先怎么去说。首先是关于撤销公社成立乡政府的事,可他是个农民,政策这些东西他又怎能玩的明白?那说说关于在山西柳林看到的东西?但这讲出来,会不会让周县长多心,以为自己是来挖苦暗讽他这些年工作上的不作为?那就说自己想要在原西扩建砖厂?可是政策不允许呀?公社的审批表还要县上开备,绕来绕去不还是要先说公社的事嘛…孙少安一时犹豫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去讲…他现在希望县长再问一问他砖厂和家里的事,不至于让他此刻这么犹豫…哎,来的路上一副豪情壮志,信誓旦旦,结果来了以后,见到县长却又熄火哑巴住了……
周文龙看出了少安此时的纠结,他问他,他半天吭不出声来,大概是有难言之隐吧或者是有求于自己…
他笑着说,“你别见外,就当我是老乡,别当我是县长,有啥话直说嘛。”
孙少安沉疑了一会儿,哎,还是直接说吧,人家周县长都这样不见外了,自己别扭个什么劲呢,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不光彩见不得人的事!
“是这,周县长,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撤社还乡这回事?”
周文龙没想到孙少安上来就提了他最近最焦愁的事,也是当下比较敏感的事。他佯做冷静的回应道,“当然,这不是几年前就开始了?”
“哎,我这次去了趟山西,走了个亲戚,人家那边的乡上搞的那是有模有样啊,要啥有啥。周县长,我总觉得咱这沓缺了点什么,改了就跟没改一样嘛。”
“哦?那你讲讲都缺什么。”
“你要真问的话,我也不怕得罪人,那我就直说了。咱这跟过去公社一个性质嘛,你说这大集体都不在了,还要这公社干啥呀,出去想挣个钱,公社给你卡的死死的,创业贷款批不下来,让来县上,县上落不下个户籍只让在公社所辖地内经营,这叫什么事嘛,手脚捆的死死的,啥都干不来…那明白人都看得出来,公社这烂摊场能有几个人在那能扎下根?上面啥都可以管,别管老百姓挣钱嘛。”孙少安语气亢奋的说。
他接着又说,“我那老丈人家,柳林过去穷的要啥没啥,光景比原西还烂包,人把公社拔掉以后,这老百姓的日子一下子好的不得了,我们这些外地人只能跟着干红眼,享不上那个福。”
果然和周文龙预料的一样,孙少安真是来为了现在这个最难肠的事找自己的。哎,看看吧,连一个农民都能看得出来这公社存在的各种弊端,现在的问题难道还不严重嘛?他同样也佩服孙少安的个人眼光和独到魄力,这不比一些天天懒散而不务正业,当一天和尚而撞一天钟的办公室体面人要强多少倍嘞?前些日子,他还和武惠良为了这件事怨气重重,心怀不满,而马国雄的态度却是含含糊糊,他不愿主动生事拿着上面的指示处处压自己,看看吧,现在农民都已经跑到自己这来诉求了!难道还要再等下去嘛?
周文龙站了起来,点着跟纸烟抽,同样也给少安递了一支过去。
他长叹一口气说,“连你都能看出来,我又怎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呢?可是这工作不好做啊!”
“有啥不好做?”少安问。
“我们也在等上面的文件,地委没有下通知,没人敢动工。我估计地委也在等省里的文件…这一层层传达下来也要耽误时间。”
“哎,那我们真就一直穷下去,看着那破烂烂的公社一直堵着我们的好日子?”
“再等等看吧!明年或许就有变数了。”周文龙说。
“这么说,这个还是省里说了算呗。”
“是这样的。”周文龙点了点头说。
“哎…那这趟算是又白来了。”
周文龙也没办法啊,他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县长,撤社还乡对行政区进行重新调整划分,他也做不了主,只能跟着少安一起干着急。
他刚刚又记得少安说他想把砖厂开到原西县城。这个他或许能帮的上忙,周文龙一直就鼓励他们这些农民创业家胆子大一点,步子放开一点,挣下大钱也算是为原西增添一份光荣嘛。当今社会,人们都在敬佩这些一没文化,二没家境却能活在人前头的人,这是社会意识的一种新形态新进步嘛,同时也在鼓励并帮扶着这些人不断进取,他们创造财富的同时也能促进社会经济和社会意识的不断发展。
“不过你要想把砖厂开到县里,我可以帮你!”周文龙说。
孙少安听后,脑子“嗡”的一声,愁云漫色的心情一下又跳腾了起来。
“甚?县长,你可不敢哄我哩,你真能帮我?我听根民说政策不允许呀。”
“你有没有认识的人,户籍落在原西县内?”周文龙问他。
孙少安想了一通后,突然想到了润叶,的确,好像他认识的人能想到的也就润叶和向前两口子了。他俩在原西县安下了户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