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大臣领命后便一前一后向外而去,刑部和大理寺的动作如此之快,似乎在担心若稍有迟缓,便会被史弥远抢得劝说官家改换任命的先机。可官家有意架空御史台的态度,没有让史弥远表现出丝毫地慌乱,他赞颂了皇帝的圣明后,转身回到了自己应站的位置上。赵清州看得清楚,史弥远转身走那几步时,似有若无地扫视了项远潮一眼,那目光中,竟有一种成竹在胸的笑意。
这抹笑意让赵清州觉得不寒而栗:如果史弥远并不在乎去搜证的人是否是他的党羽,那他想要扳倒童德芳大人的底气,究竟在什么地方?眼下刘内侍与童大人已被殿前通事领着几个小内侍从大殿偏门向后引出。刘内侍恭谨地跟在殿前通事的身后,童大人则体态悠闲,毫无畏惧之色。目睹着这一幕,赵清州的心里生出某种预感:在玩弄权术阴谋的官场上,像自己与童老师这样的孤直好德之人,恐怕终究难逃构陷。
赵清州与童德芳都是贤臣,也都是大宋朝廷里为数不多的忠臣。这样的人骨子里面是君子,胸腔里面是古今道义,绝不会做出犯上作乱的事情,也不会因为小人得道的时势,便顺从于其分毫,因此必为奸佞所不容。今日即使在朝堂上受到了诽谤,童阁老依旧正气凛然,不做辩解之辞。毕竟,让一个忠臣自证清白,与诽谤者争辩对峙,对他来说可算得上一种耻辱。况且如果这世道连“清者自清”的天理都不能保全,那说得再多恐怕也是徒劳无功的。
望着童德芳无言离开的背影,赵清州想到曾经在江宁的日子。那时他常去江宁的书院走动,有时甚至装扮为儒生,旁席听讲,在其间目睹了一件可悲的事实:书院里的学子,在走入官场之前,他们在文章里或对答提问的言谈间,无不有着匡扶朝纲的纯真夙愿,有高风亮节的雅洁志趣。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那些最是才能出众、意气风发的人,在科举中第、走入官场之后,却大多迅速被同化,成为官场中灰白的底色。不出几年,依然坚持贤良刚正、眼不容尘的人,便皎若晨星般,在各地的官场上变得显眼而稀少,成为他人孤立和敌视的对象。这样的人若不能迅速找到同类相互扶持,便会被当做异己踩踏或是陷害,很难平步青云。
起初,年轻气盛的赵清州觉得费解,后来他资历渐深,才悟出一个道理:世人皆言忠而恶奸,可若与奸臣同道可以明哲保身,而一味做忠臣早晚会招致祸患,那么即使是最有才德的人,也很难坚持做纯臣了。
退朝后天色尚早,赵清州来时,原打算下朝后便骑马去洞仙楼,可童大人的事情来得突然,他便将马给了在宫外等候的随从杨启,让他骑马去童府外守着,看看有什么动静。自己则跟随林尚书,乘坐同一辆马车回居所。
起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快到官邸时,林尚书忽道:“我早闻清州的为人与才干,想要结识于你,如今你我同为户部要员,实是缘分。你初来乍到,有几句话,我要嘱咐你。”清州忙谦虚求教,林开宗低声言道:“曹可春严酷狡诈,朝中人尽皆知,他因告密起家,从前朝便颇受隆宠,一路升至侍御史,制造数起冤狱,枉死者不下百人。这两年官家有意抑制酷吏,他才收敛许多。此人攀附于朝中权贵,今日他明显是有备而来,背后有人撑腰,所以今日之事所涉之人,无论与清州有无交情,都切不可牵涉其中。”
听到林开宗与自己开诚布公,赵清州自是十分感谢,谢罢他又强自开解道:“下官谨记尚书大人教诲,刚刚只是让杨启去童府外打听,并不敢送信进去,落人口实。不过好在官家将此事交由了刑部和大理寺,曹可春所在的御史台恐怕是鞭长莫及了。”林开宗开口笑了几声,却没有说话。清州从尚书大人的笑声里听出对方似乎并不认同自己的观点,不由又说道:“尚书大人的意思是——他们早就在童大人府中安插了细作?”他后背一凛,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经历的墨鱼骨案。
林开宗又笑了起来:“清州糊涂,他们如何陷害童阁老,我哪里能知道。”赵清州自知失言,忙道歉道:“是下官的不是。”“没有什么不是,咱们只是闲谈罢了。我只和你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史丞相高谋远虑,他下棋的时候,从不只看眼前的一步。”清州的眼睛一时间睁大了些许,他知道林开宗话里有话,可自己一时间尚未理解这话里所指的意思。
正想多问,忽而马车停下,已到了户部官邸外。林开宗下车前回头对身后的清州亦庄亦谐地说道:“方才的话都是玩笑,清州莫往心里去,若是传扬出去说是我说的,我定是不认的。”清州忙肃然道:“您放心。”林开宗哈哈大笑着走下马车,和前来迎接的下人说着家常,率先走到里面去了。赵清州站立在户部大门之外,对前来迎接他的两个下属道:“钱江,你去洞仙楼帮我接两个人。”
钱江此刻已站在了过云楼中,将手里的字条交给了李卓然。卓然读后,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只给钱江倒了一杯茶道:有劳你回去告诉他,人已在我这里,不用担心了,让他酉时乘车前来,把人接回去便是。钱江饮了茶,又骑马匆匆而去,过云楼这座藏书颇丰的茶楼里面外客颇多,他一身户部官吏的打扮,没有敢多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