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午后,史弥远指挥的十余艘船,已从横塘里渡口启程,在江面上排成两列,向着上游的富阳县方向航行而去。此时雪虽然停了,但江上风大浪急,十分寒冷。
前去富阳,必先由横塘里向东南驶到三江口,此段水路虽然是逆流行船,但因着顺风的缘故,白帆高涨,十余艘大船如同十余只巨大的铁兽,乘风破浪地疾驶而去,不出两炷香的功夫,已到了三江口。在此处,因航向与风向偏差,帆是涨不起来的,接下来的水路,便只得靠水手用长桨划船前行,因此行速减慢许多。
为首的虎头大船上,史弥远带着李楷和秦国锡等人坐在大船中央的舱中取暖交谈,这船舱的窗子已被薄毡糊住,将风寒挡在外面。忽而帘栊一挑,舱中的蜡烛猛然一晃,进来一位身着兜帽斗篷、身形娇小的人。那人进得门来,将帽子向后摘下便道:“丞相,已经从三江口行出十里了,小人已命下人们轮班换手,全速前行,天黑之前,定能到达。”
史弥远道:“好,那咱们就连夜登岸。珊瑚,这江南山庄只有你和侯真去过,如何行船,就交由你们指路了。”珊瑚和站在史弥远身后的侯真对视一眼,嘴角升起一抹笑意道:“丞相放心。”
史弥远示意珊瑚坐下歇息,李楷一面命自己的亲随给珊瑚把茶斟上,一面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丞相,贾家儿郎横插一脚,让曹大人说的事情落了空,这该如何是好?”诸人看向史弥远。此时史氏身披大氅,双手抱着手炉,脚下还踩着一个铜丝编缵的四方脚炉,层层温暖的包围,让他的双颊分外红润。见到众人都在等他示下,史弥远微微一笑道:“不要担心,老夫自有安排。”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迷惑,史弥远环视一周,见四下皆是他的亲信之人,便畅言道:“若程舒勤不认罪,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水匪’攀咬他——纵使无法置他于死地,也能让他失了官家的信任。至于小郑大人,老夫原本并不愿对付他,可他偏要和老夫的对手走到一起去,就怪不得咱们对他下手了。”
秦国锡听到史弥远将底细全都抛将出来,十分担忧,他心下想着,李楷虽对史氏极尽逢迎,但毕竟摸不清底细,便开口替史弥远遮掩道:“丞相无需言此,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程尚书和郑寺卿原也是自己做事不谨慎检点,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李楷自然知道事情的底细,听了这话,有些疑惑地看了秦国锡一眼,心里明白秦国锡是有意替史弥远掩盖,或许是在防着自己这个外人,便没敢再说什么,只专心烤火。
史弥远听出来端倪,开口道:“秦将军,这里没有外人,用不着遮掩,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老夫不妨再与李大人说说。”李楷闻言,连忙正襟危坐地向史弥远看去,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只听史弥远道:“李大人虽入朝不久,但想必也听说过,八年前咱们官家登基时,前朝贵和太子满门在湖州被害这件事。此事老夫难辞其咎,但确是一为官家社稷稳固,二为自保无奈之举,所以纵然愧对天地,老夫从未后悔过。”
听到史弥远如此开诚布公地提起了这件尘封八年的血腥往事,在座众人一时都汗毛倒竖,不由地面面相觑,侯真不放心地说道:“丞相,小人去外面把守。”说罢匆匆而去。史弥远没在意侯真的举动,只接着道:“但有件事,李大人可能不知道,这位前朝太子,曾是如今的太子太傅,童德芳大人的学生,也是户部侍郎赵清州和临安巡防营小项将军的挚友。”
李楷十分惊讶,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是频频点头应和。史弥远将手炉放下,站起身来,在船舱里行走了几步道:“这些人为了复仇,早就把老夫当成了他们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了。他们相互勾结,又拉拢朝中重臣显宦,就是想置我于死地。”李楷连忙恭维道:“想是他们也没有这么大的神威,能伤得丞相丝毫。”
史弥远见李楷一副未开窍的模样,以为他还未晓得个中利害,有些不满,又耐下性子解释道:“李大人素来忠厚,自然摸不透他们的心肠,那赵清州在江宁时,便屡屡参我,誓与老夫作对;童德芳看似平和,却也苦心拉拢着官家身边的内侍,憋着一股劲要把老夫扳倒。这还是咱们眼看出来的,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早已上下其手,安排好了支支冷箭。”
李楷有些瞠目,叹道:“难怪丞相要摆下这么大一盘棋,原是他们先布好了圈套,要陷害丞相。”又起身表忠心道:“下官来京师这几年,全仰仗恩相赏识提携,得以加官晋禄,平步青云。李某无以为报,此番正邪交锋,定竭力而为、报效丞相。”
史弥远露出感动和欣慰的神色,起身来拉住李楷的手道:“子愚呐,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真是位知是非明善恶的忠善之士,如今朝堂之上,你这样的忠臣可太少了,难怪官家都时常与我说‘李楷实乃通晓事理之臣,来日定当委之以重任’。”被史弥远这样的朝中重臣如此器重,李楷的眼中早已是波光盈盈,开口道:“李楷只求丞相信任,别无他求。”
史弥远不住点头,笑着将李楷按回座位上,拍拍他的肩头道:“子愚的心我了解了,待会便让秦将军把咱们如今的局面,细细说与你听。不过,有句话,子愚说的不妥。”李楷闻言一惊,挣扎起身道:“还请丞相明示。”史弥远朗声大笑道:“以后,不要说什么‘报效丞相’的话了,你我同为朝臣,该同心报效官家才是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