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总,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大情怀,我不知道对不对,好像今天,这样的人不多。”
“只是你没有感觉到,这些人,或许就在你的身边,也许你就有,只是没有激发出来。”
冬子把这话只当成孙总对自己的鼓励,并不以为然。想想刚才那几个斗地主的,有什么情怀呢?为了几块钱?为了娱乐?为了当时的爽快?
孙总跺了跺脚问冬子:“这个城墙坚固吗?”
“当然坚固了,这也许是最坚固的城墙了吧?”冬子想了想,突然改口到:“也许,长城更坚固。”
“对了,这是中国人的特点,总有最坚固的东西,祖先把它们存放在我们基因里,我们没机会激发,但它永远存在。”
这就让冬子不太理解,按理说,正常人,柴米油盐的生活,只不过是烟火气的小情怀,只不过是七嘴八舌的小八卦,怎么扯上这么宏大的主题呢?也许,孙总这个内心高大的人,也把别人的内心,看高了吧。
“你注意到街边的没有?他们打牌下棋,为两块钱争来争去,为一句话不合,吵架甚至斗殴的,你以为,这些人都没有大情怀吗?”
孙总好像看穿了冬子所想,问的问题,恰好是冬子疑惑的东西。冬子此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两个下棋的老头,当远方的孙子回来了,喊了他一声,他是什么反应?”
“当然是丢下棋,赶快去抱孙子了。”
“他与孙子之间有利益吗?”
“没有,只有感情。”
“对了,这就是情怀。再好比,一个在远方打工的人,过年回到老家,总要给祖先的坟上烧纸祭拜,这里也没有利益,只有情怀。一个再成功的乡里青年,回到老家时,对长辈保持着谦卑。一个再调皮捣蛋的无赖,总有敬畏的乡邻,这也是情怀。这样说吧,凡是中国人,总有一种感情,是超越利益的,哪怕是最恶的人,情感中的柔软面,总与子孙与祖宗有关,这不仅是用亲情可以解释的。毕竟,许多人祭拜的祖先,他们本人从来没有见过。”
孙总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超越利益关系的情感因素,在中国人心目中,有些共同点。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独特的民族,就像长城,以即我们脚下的长安城墙。都是破了修,修了破,再修。好像,再穷再累,都要把它重新修起来。还有一件事,到了西安,我们都能够体会得到。许多古代帝王陵墓,我们明知道里面珍宝无数,但就是不主动发掘它,为什么?这不仅仅是技术不够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我们尊重祖先。”
这个还真有些道理。按理说,自从火器诞生过后,长城的军事价值就不那么明显了,但还是要修。长安城早就破碎了,但明朝的官员,还是集中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把它修起来。而秦始皇陵墓,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就是不肯挖掘它。
“过几天,我们去看看兵马俑吧。”孙总得到了冬子点头同意后,继续说到:“我想看看,我们的祖先,长什么样子。因为,兵马俑的制作,就是根据当时秦人的士兵的模样,完全拓下来的。”
把自己的士兵样子,永远留在那陶器烧制的兵俑上,这是对士兵们最好的纪念。当然,也给我们留下了祖先的形象。全世界,以这种立体生动的方式,留下形象的,只有我们中国,而且,数量还如此庞大。冬子听人说过,大部分中国人,总能在兵马俑的形象中,找到与自己相似的,或许,自己身上,就流淌着他的血液。
“当年,秦始皇派出军事家王翦到南方,带着几十万大军到南方驻扎,与当地人通婚。那可是他的主力部队,为什么要派出这么多人南下呢?因为秦始皇想把秦人的基因,遍布整个国家。而王翦与皇帝的对话就更有意思了。”
秦始皇,在历史上以残暴著称,但在孙总的口里,好像这个人有某种值得称赞的大情怀,冬子觉得好奇。
“当时王翦问到,你把国家最精锐的主力,一个蒙田,派到北方防备匈奴,一个我,派到南方驻守,那朝廷不就空虚了吗?如果朝廷发生不测,我带兵回来守护吗?秦始皇答到:你不能回来,不允许你勤王。王翦就不理解了,这是什么心态?于是问到:朝廷安危最为重要,为什么不要我回来呢?秦始皇回答到:比起朝廷安危,让国家疆域保持广大,让秦人血液传递四方,更为重要。”
这个故事,简直颠覆了冬子的三观,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也解释了,他读史记故事中,长久以来存在的迷团。因为秦国兵马善战,能够一国灭六车,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就被小小的刘邦,轻易地攻占了长安呢?原来,他的主力部队,都已经到一南一北了,根本没不得及布防。
秦始皇本身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事家,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但是,他不顾自身安危,还要做这种决定,可能,就是因为这种大情怀。要不然,他也做不到书同文、车同轨这样伟大的事来,正所谓,千古一帝。
“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最独特的民族,因为我们不仅为自己而活,还为他人而活。为祖宗,为子孙。为祖宗的事,我已经说过了,哪个人,过年不祭拜与思念那些祖先呢?我是农民出身,再穷的农民,过年那天,也会烧好家里最好的肉,祭拜祖先的。”
确实,冬子的祖先,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父母在世时,过年时节,他只记得家里大桌子上,总得要供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名字,父母以及他本人,都要下跪嗑头。尽管,冬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拍胸脯保证,当时冬子嗑头时,心是诚恳的。
而今天,没有任何人监督,冬子过年时,即使在外地,在公司暂住的房子里,也要请回父母的亡灵,陪他们一起团年。是的,冬子想,自己以后有了孩子,也要让他们为爷爷奶奶嗑头,让他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至于为子孙,这也是独特的。我虽然没留过学,但我许多同学在国外生活,我也出国到过好些国家,比如欧洲就去得比较多。我发现,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一样,拼尽一生的努力,为子女留存这么多财产与教育。哪怕你们所认为最贪婪的官员与巨富,他们一生钱用不完的,还要拼命捞,为了子孙积累。哪怕一个农民,像我的父母,自己的生活都有困难,还要节衣缩食,为子女的教育挣钱,我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我把房子卖了,哪怕我跟你妈讨饭,也要供你读书。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情怀,国外,很难想象。”
冬子的父母,也有这种情况。他们虽然自己过得很苦,但是,从不乱花一分钱,总给冬子最好的。回想起母亲最后病重期间,总是闹着要自杀,要出院。因为,她怕自己把积蓄用完了,怕给冬子留下欠款。而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在回光返照的那最后力量来临之时,也不忘拉着大姨妈的手,为冬子留下最后的嘱托。
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之光,为后代留下最大的遗产,这就是父母之心。
冬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这是自己父母对自己感情深厚,自己是幸运的。听到孙总说到他的父母,才明白,天下父母的心,都差不多。这个天下,其实只是指的中国,世界上其它地方的人,并不这样。
“从哲学上来说,这是一种历史感。或者说,对时间长河的使命。我们这个民族,独特之处在于,既对历史负责,又对未来负责。所以,在现实中,我们好像很累,因为背负的东西太多。但是,把生命价值融入历史与未来链条之中,让我们有了永恒的意义。”
这一段冬子听不太懂,但他知道,人一生的时间大概最多百年,但永恒,在中国至少存在几千年了。比如刚才的提议,到兵马俑看祖先,可以这样说,死去几千年的士兵们,依然以他们鲜活的形象,活在我们这些后代人的心中,伸手可及。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幸福,我们可以在文化与精神上延续生命。子孙记得我们,我们记得祖先,不仅是通过祭祀,而且通过积累。我们今天的成功,其实是前辈积累出来的。而我们以后子孙的发达,也有我们的积累。历史感,就是时间延续,我们有条件,因为我们不仅有风俗保证,而且有信史。”
“信使?送信的人?”
“信史,历史的史。可以相信的历史,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财富。”
史记故事对冬子影响很大,他在里面看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冬子看了这些故事过后,有一个感觉,觉得今天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其实历史上都发生过,历史虽然不会重演,但总以某种相似的形态一再出现。
要说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再会编故事,也不会有历史本身精彩,那可是真实的人生。
“历史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的时间意义。我们如果只活在今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那么,人生其实没多少意义。毕竟人生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死亡,悲剧性是注定的。但是,如果你把自己的生命,放到祖先的延续上,放到子孙的希望上,你就有了意义。”
而冬子此时的尴尬之处在于,父母已经不在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哪里。而所谓子孙,自己还是单身,根本没有实现的途径。
“你知道,我们有今天的生活,其实是得到了祖先巨大的恩惠。我父母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辛苦,供我出来读书,才有了我今天的一点成绩。我想,你的父母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