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病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在ICU的收费,也不算太贵,一天也只有三四千元左右,估计是教授的话起了作用,医院给予了照顾。
但是,迫在眉睫的是,爷爷至少要住院十来天,那每天两千元的钱,从哪里来呢?燕子带来的五万元,已经花光,父母卖猪卖鱼的几千元钱,所剩无几。
燕子当然会以自信的态度对父母说:“没事,我找单位预支,大不了,把明年的工资预支一次,估计就差不多了。”
他父母还真以为女儿在武汉的幼儿园上班,也就轻松起来。苏醒的爷爷,已经可以说话了。他看燕子的眼神也充满了疑惑。他不相信,自己多年呼吸困难的毛病,居然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人的生命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不能呼吸,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呢?没有经历过那种绝望的人,就体会不到呼吸轻松的巨大快乐。
我们平时没有注意的基本生活条件,其实是最为珍贵的。那就像空气,就像湖北无处不在的淡水,平时不值钱,但你少了它们时,你就知道,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人的身体也是这样,年轻时,不知道疾病是什么,以为身体的刺激,甚至疼痛感,才会产生多巴胺,才会让人快乐。其实,当你真病了后,平常庸俗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就像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在铁窗里,望着窗外自由地捡垃圾的人,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哪怕铁窗内的人,以前是巨富大官。
当父母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燕子身上时,燕子才明白,此时的自己退无可退。
“我不能倒下,我必须顶住。因为我倒下了,没人帮我撑。我自己,还要撑住他们。”
想到这里,燕子内心像有一把针,扎得自己生疼。
借口出去买点东西,燕子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此时,那熟悉的容城街道,居然那么陌生。
有谁可以求助呢?上一次是洪苕货,但这一次,绝对不能找他。为了上一次的借钱,几乎要搭进去自己的一生。
路边站着一个发名片的,是个中年妇女,低声对从医院出来的人说着什么。燕子路过她身边时,听到她的话:“贷款,无抵押贷款,马上放款,简单方便。”
无抵押贷款?燕子停下了脚步。如果她此时稍微清醒些,就应该明白,这种贷款是什么性质。但是,此时正差钱,她没有选择。有时候,人的困境是被生活逼出来的,没有选择的路,最终要露出它的獠牙。
“真的马上放款?”燕子问到。
“肯定马上放,我们做这生意好长时间了,还骗你?”
“真的无抵押?”
“银行倒是要抵押,你贷得出来吗?”
很可笑的逻辑。银行不仅要抵押,但一分钱你都带不出来。那是给有钱人锦上添花的行当,真急用钱的人,没办法求助于它们。
“利息高不高?”
“按国家标准,我们的合同都是正规的。”
一听说按国家标准,燕子心动了。“那怎么办呢?”
“你跟我来吧。你如果要得少,现在就可以拿到钱。你要多少?”
“三万。”
“那跟我走吧。”看到燕子还在迟疑,妇女有些不耐烦了。“大白天的,你一个容城人,我还敢把你怎么样吗?”
对了,燕子此时说的是正宗的容城口音。
到了一个距离医院不远的地方,一个茶楼侧边的小卖部里,进了里间,里面有一个青年男子,这个人看到燕子,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燕子也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拿出一个格式合同,让燕子看仔细了。当燕子看到,年利率达到28%时,明显吃了一惊。她明白,这就是高利贷。
“不是说按国家标准么?”
“国家标准,对,说民间借贷,不超过银行利率的4倍,都受到国家保护。按现在的利率讲,银行消费贷款利息接近7%,那我们年息不超过28%,就算符合国家规定了。但这里有个前提,那就是,你得像银行一样,拿出抵押物。比如房产证或者其它证。你有其它证吗?比较难得的那种?你是本地人,估计有人住医院,我们可以考虑。”
“幼师资格证算不算?”
“嗯,也算。反正有比没有好。这东西,银行不算,因为它算不了钱。但我们可以认,算是对你的优惠,但得马上拿出来。”
这在哪里拿呢?燕子记得,那东西,在武汉的出租屋内。出发前收拾东西,怎么也不会想到,带上它。
“没办法,我明天给你怎么样?在武汉。”
“那你只有明天来拿钱。我先给你说在这里,就是你拿来了,我们公司老板认不认这个证,还两说。”
这当然是托辞,他本人就是老板。所谓公司,就是他雇佣了几个发传单的,还有道上兄弟催款时,临时拉起的骚扰队伍。
“既然你拿不出证来,我也不能保证,你那个证就能够起作用。这样,我们签还是签28%,但款打给你过后,你得先把那12%退给我。也就是说,你要三万,我给你三万,但你先得退我三千六。然后,每月给我的利息,按年率28%算,没问题吧?”
自己辛苦考的唯一的国家证明,居然如此不值钱,燕子只觉得一阵悲凉。但医院催着要钱刻不容缓,燕子盘算了一下,跺了跺脚,算了!签!三万元,一年内的利息是一万二,大不了自己每个月节约出一千元钱给他吧。
将身份证银行卡复印了,拿给对方,签了协议一式两份,对方就在身边的电脑上,给她把钱打了过来。手机收到信息,证明已经到账。把三千六再转给老板另外一个账户上,剩下的二万六千四,大致上,可以暂时填平那医疗费了。
燕子拿到钱后,回到医院,将钱打入爷爷账户上,作为预交款,然后再上楼。
看到爷爷及父母,居然还有对话,燕子觉得,自己冒的风险是值得的。
“爷爷,钱已经打到医院了,安心治疗,没事。这事我来搞定。单位同意预支我一部分工资了,你放心吧。”
看到父母欣慰的眼光,燕子不敢直视。父母肯定以为,这个女儿太有出息了,他们想象不到的事,女儿都办到了。比如那教授的事,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一个普通农民的手术,因为教授的到来,居然让全医院的领导都亲自来了。
还有,困扰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钱。这个问题,在女儿面前,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前两年自己手受了伤,也是女儿想办法筹到钱的,燕子父母,现在觉得该为自己女儿感到骄傲了。
其实,那个放高利贷的人,是与苕货有过交往的人。苕货以前在容钢混的时候,两人有过交往。当时,燕子与苕货假装恋爱,让燕子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印象。
苕货目前在附近开了个茶馆,下面是打麻将的普通牌铺,上面,偶尔有人聚赌,都是江湖上的人,苕货这码钱,收得安全。
当然,也有个别人赌得没办法,找他借高利贷的。这是他的生意,当然要做。做这一行,必须有几个道上的兄弟,不然债催不回来,本金都损失了。
刚才的合同之所以这样签,其实有这家伙很具体的考量的。他干这一行,也是跟原来容钢老大学的。但对法律之方面的咨询,他干得更过细。江湖也在进化,混子开始学文化了。
不怕流氓来黑的,就怕流氓懂法律。
这个民间借贷合同,表面上是合法的。在法庭上,他站得住脚。而剩下多出来的12%,却在一切手续中看不出痕迹。因为,转入的账户,不在他的名下。只是他用别人的名义开的一个账户。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个叫于燕的,肯定不是苕货的女朋友了。因为苕货开的店子就在附近。苕货发了财,居然也当起小老板来了,这个事,道上的兄弟早就传开了。
过去的老大已经过去,未来的老大,年轻人的江湖中,正丰酝酿,而苕货,目前,好像冲劲很足。根据自己最近几次跟苕货的接触,发现他比以前聪明了许多。说话做事不仅克制,而且真假难辨。再也没有,过去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愣头青的样子了。
据说他是在武汉做煤炭生意赚了点钱,但具体的,恐怕没那么简单。一个人的性格,不会那么轻易改变。
这位放高利贷的年轻人,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性格。阴冷沉稳。他个子单薄,一开始出道,就是搞文戏不是搞武戏的,这种人,在江湖上,生存能力更强大。但做起事来,不留痕迹地做绝,也是他的特点。
医院的大事已定,看到爷爷明显好转,她顾不得那多,身上背着债,必须马上挣钱。因为4号那一万,要尽力在这一个月内挣回来。
这一个月是歌舞厅挣钱的黄金季节,各种公司的活动,老板们的联络,都在这里进行。土豪出手也大方。只要自己拉得下脸,陪得起笑,还是有希望的。
她借口自己幼儿园上班很忙,所以就要离开。家里人都理解,她等不到爷爷出院了,她是唯一能够挣钱的人。母亲把她送出门时,悄悄给她包里塞了五百块钱,这是母亲犹豫了好半天,才挤出来的。那是她卖掉自己那一批鸡子得到的。因为要陪老人住院,鸡子没人喂,就提前便宜处理掉了。
当燕子在车站买票,打开包时,发现了那五百块钱,眼泪差点又掉下来了。最穷的母亲,居然知道,女儿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亲娘就是这样,她也许能力有限,但为了子女,她会使出最后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