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出身于贵家,容颜倾世,风华倾世,在宫语横空出世之前,从无败绩。
但天才也最易早夭,过去,曾有一位修道天才与卖油郎比拼油穿铜钱的手艺,屡屡失败后,哪怕明知人无全才,还是道心崩溃,再起不能。
童青鱼不至于偏激至此,但当年她败给宫语时,那种天塌之感依旧历历在目,令她不愿多忆。
不过,如今回想,若是没有这场失败,那她的人生的确太过乏味了些。
露清池里。
童青鱼一如既往地沐浴更衣。
冬日的露清池一片温热,暖气融融,澹澹的水声里,童青鱼鸟鸟娜娜而出,信手用一条红绸裹住了乳白色的身躯,接着,她随手掐诀,绕过身躯的风顷刻化作了剪刀,在一息之内将这红绸裁成了得体的衣裙,典雅韵致。
余下的红绸飘在水面上,犹若碎落的花瓣。
童青鱼走出露清池时,她的女儿童鸾在外面恭恭敬敬地等她。
童青鱼引着她向祖师山山巅走去。
“鸾儿,修道三百年,可有所感悟?”童青鱼问。
“感悟……女儿体悟之繁如这山间之云,数不胜数,不知娘亲突发此问,是想听些什么?”童鸾不解。
“你觉得修行有何意义?”童青鱼问。
“意义?”
童鸾知道,娘亲素来不喜欢问这样大的问题,今日忽听此问,心下一惊,思忖之下作答:“修道如攀峰岳,如登天阶,但问前行,莫问意义,女儿修道至今,人神之境,通明之心便是最大的意义。”
“是吗?”
童青鱼说:“我自幼对你严加管束,你吃多少饭,喝多少水都要按斤按两地算,我恼时骂你,怒时打你,你这位当今的斩邪司首席明面上风光,背地里不知挨了多少记耳光,即便如此,你依旧道心通明?”
“娘亲是为了女儿好,女儿从来不怨。”童鸾说。
“是么。”
童青鱼自语一声,继续向山顶走去。
童鸾跟在身后,战战兢兢。
她虽已至人神,但她的人神与娘亲的相比,差距依旧太大,她想过很多办法填平这种差距,最后,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娘亲去死,可她没有胆魄袭杀,只能苦等。
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但童鸾总觉得,娘亲现在的语气,像是在交代遗言。
她也大限将至了么?
还是说,又是在考验她的孝心呢?
童鸾心绪纷杂。
云巅之上。
祖师山的仙师们衣冠如云。
他们盘膝而坐,静静地等待着童青鱼大祖为他们讲道。
童青鱼落座,手如莲花,如常地为众人讲道解经,讲到妙处,仙雀衔晨霞飞上山头,彩绕仙子臂间,雪蝶于她指上翩然飞舞,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仿佛那里停驻着无上妙法。
哪怕对娘亲怀有怨恨,童鸾依旧听的如痴如醉。
讲道时的娘亲是真正的仙人,给人遥不可及之感。
童鸾知道,今日童青鱼破例为众仙讲经,是为了给她与白祝的决战造势,这是举世瞩目之战,关乎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仙子,百年之前,云空山的道门楼主将祖师山的门面打得一干二净,百年隐忍,该是反击之时了。
童鸾胡思乱想之时。
祖师山的护山大阵忽然泛起了涟漪。
童鸾向着涟漪所在望去。
接着,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到了太阳,两轮太阳!
一轮是天边升起的朝阳,另一轮太阳则飞速越过城镇与山岳的愣线,笔直地撞向护山大阵,固若金汤的护山大阵竟被直接轰碎,霎时间,整座祖师山地动山摇,宛若一整面琉璃墙被打破,满天朝霞彩云也一同支离破碎,坠成数不清的光影。
“何方妖魔,胆敢擅闯祖师山山门大阵?”童鸾带剑起身。
变故来的太过突然。
而且,这是祖师山千年未有的动静。
祖师山距离神墙很远,几次大浩劫都得以避过,未伤根本,如今也是三山之中底蕴最为雄厚的一座,守山神阵被摧毁这样的事,他们根本想也不敢想。
祖师山巅一片混乱。
唯有童青鱼料到了一切,很是平静。
“终于来了么。”她喃喃道。
童鸾本是慌张的,但看到娘亲宁静而自信的神色,又很快平复了道心。
是啊,娘亲天人之算,什么能瞒不过她的眼,虽不知是哪尊魔头失心疯了胆敢擅闯神山,但是,除非来的是太古级的邪神,否则,在神山之内,谁又能是娘亲的一合之敌?
她要做的,只是维持住道心的宁静,不失态就好。
其余仙人见到云间镇定的童青鱼,也放下所悬之心,静待仙子除魔。
童青鱼带剑而去。
朝露彩霞云絮流光……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剑,随着童青鱼一起迎向来敌。
童青鱼骈指一推。
第一剑率先压了过去。
一剑之后,千万间剑齐发,一同斩向这尊来敌。
三千道光束铺满长空,场景壮阔,仙师们远远一观,只觉得这是光束逆流而上向烈阳回朔。
童青鱼的剑在碰撞后爆炸,形成了铺天盖地的光雨,光雨炫彩夺目,光雨中吹出的爆炸气浪将整片云海扯碎。
令所有仙师震惊的事发生了。
爆炸之后,竟是童青鱼从光雨中跌了出来。
她三千剑尽碎,红裙破损,虎口渗血,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童青鱼那雍容高贵的绝世面颊上,竟烙上了一个醒目的掌痕。
“娘……”
童鸾只觉得整个世界塌了。
近年,童青鱼的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她心中已丝毫不输那位道门门主,可是,就是这样举世无敌的娘亲,仅仅一个照面,就被敌人击败,不仅被击败,还被打了巴掌。
“差距原来这么大么?”
童青鱼捂着面颊,澹漠一笑,浑不在意。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再出现时,她的脸颊上又多了一个巴掌。
“百年之前被你师祖击败,如今又为你所败,这算是我的劫数么?”童青鱼看着弥漫的金光,问。
“童仙子不必自谦,我还没赢。”
林守溪的声音从金光中响起。
他化作流光落地,出现在了童青鱼的面前,身影由模湖渐渐清晰。
童鸾听了娘亲的话,再惊视来人,立刻想到了某种传闻,“你居然还活着?”
胥香也在听仙子讲道的人群之中,她见到来人,追忆往事,更是直呼其名。
“林守溪?”
胥香本以为,这个绝世天才早就遭天妒泯灭了,如今见他活着,一时五味杂陈。
林守溪对她们的惊叹之声充耳不闻。
“童青鱼,你到底想做什么?”林守溪问。
“你猜一猜?”
童青鱼恒古冰山的面颊竟勾起了挑衅的笑,像是宣战。
“有什么好猜的。”林守溪冷声道:“你收罗了成千上万本与哀咏之神有关的禁术,又在祖师山立法结阵,无非是想举办仪式,召唤邪神降临。历代魔头皆爱行此祭坛请神之举,实在没什么新意。”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么。”童青鱼笑了笑。
“难道说,童仙子还有其他图谋?”林守溪问。
“既然你觉得我是在请神,那你找找,这神请去了哪里好咯。”
童青鱼竟露出了娇俏的笑,像是一个沉沦于捉迷藏游戏的小女孩。
这三百年里,童鸾从未见过娘亲露出这样的表情,哪怕是在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祖师山的云升上了天空。
白色的云朵像是沾染上了墨水,一下子变成了黑滚滚的颜色。
黑云如织。
先前还晴朗明媚的祖师山上,转眼就是末日将临之兆。
林守溪向黑云望去,这一次,他再次看到了那只云气氤氲的模湖眼眸,它在云层中起起落落,像是海面航行的船,偏偏要在船底睁开一只眼,于航行中窥探大海深处的隐秘。
这一次,林守溪没有任何犹豫,他直接祭出金焰,将这对母女压跪在地,暂时制住,随后破开浓云,钻入了那只眼眸稀薄的肉质里。
眼眸烟消云散。
“又是障眼法?”
林守溪望着这只一触即溃的神秘邪眼,失望之余微感烦躁。
正当林守溪准备落回山巅时,他向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都凝滞住了。
祖师殿的环形建筑围绕着一座黑漆漆的巨渊,巨渊之上,悬浮着一颗巨大的肉球,肉球由许许多长截然不同的脸和肢体组成,密密麻麻一片,而肉球之外,缠绕着数不清的环形法文,法文或金紫或赤碧,它们相互交错,相互嵌套,看似复杂无序,实则规矩严明。
这颗肉球不是别物,真是祖师遗蜕。
而这祖师遗蜕,则是大半个神山的修道根基之所在。
过去,林守溪曾以为祖师遗蜕保存完好,如今来看,它根本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林守溪可以在这球状肉球上分明地感到它的邪性,这颗肉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它的体内孕育着!
“童青鱼,你到底干了什么?”林守溪厉声质问。
“显而易见,哀咏之神会在祖师的遗蜕之内苏醒。”童青鱼说。
“你疯了?”
“我很清醒。”
童青鱼说:“想将这样的邪神从未来心甘情愿地骗过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选择。”
“祖师遗蜕加上哀咏之神?你想创造什么怪物?”林守溪厉声问:“祖师山的首座与掌教都死了么?居然会眼睁睁看你这么做事?”
“他们没有死,相反,他们支持我的决定。”童青鱼说。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
童青鱼看向林守溪,说:“百年之前,祖师醒过一次,他在苏醒后选择了降临,但祖师降临去的,是一个彼岸的世界,那一次降临,首座与掌教都感应到了,虽然事实令人难以接受,但首座与掌教都已知晓,祖师其实没有办法真正降临此界。他在成仙的那刻起,就彻底与凡尘断绝了。”
童青鱼无奈叹气,她平静地看着林守溪,说:“彼岸不是我们的世界,此地邪神未灭煞魔未除,我们辛辛苦苦奉养出祖师,为何要他去护佑那毫不相干的彼岸?过去有传说,说什么灭世之灾时,祖师会现身救世,我痴信数百年,如今看来,都是稳定人心的谎言罢了,祖师永不会来,祖师早已抛弃了我们……”
“他先抛弃的我们!!”
童青鱼语气更重,喘息之后,她稍稍平复了些,继续道:
“哀咏之神抵挡不了祖师法壳的诱惑,它哪怕明知这是陷阱,也会冒险一试的……你看,我没说错吧?”
林守溪看着肉球表面不断生出的细小肉粒,看它们如蚁群般窸窸窣窣地窜动,心中更生恶寒。
若是没有祖师,当初死城一战,他与慕师靖哪怕不被皇帝杀死,也会因为世界崩落而亡,他与祖师素未谋面,祖师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师遗蜕被如此亵渎?
“祖师之遗蜕不仅是遗蜕,它里面藏着的,还有整个修真界的大道根基!这份根基若被毁,这千年来的修道法门都将付之一炬!”林守溪厉声道。
“这不是更好么?”童青鱼慵懒道。
“你说什么?”
“仙人在世有何意义?哪怕修至人神,也不过是被邪神一指碾死而死,飞升就更没有意义了,域外尽是比邪神更恐怖的煞魔,人类修士纵使能飞破这重天,也只是进入一片更黑更冷的囚牢,毫无意义!什么与天斗、与地斗,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修真归根到底,都只是……与人斗!”
童青鱼凭着双腕被切断,直接撕开了林守溪捆缚她手腕的金焰,她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臂,指向山下,说:“你知道养一个修真者要多少资源么?一万个凡人才能供一个修士晋入仙人境啊……仙人境的修士要如何回馈众生呢?斩妖除魔吗?
呵,斩妖除魔也只是说的好听,若非法令强求,又有多少仙人愿意加入我们斩邪司?绝大部分修士,都只是山上的仙人,山下的匪盗,他们恃强凌弱,杀人无算,掠宝无数,如今还算是有大敌临头,那些东西知道收敛,等到有一日,邪神真的抹除干净,龙尸也不再威胁生死,这帮所谓的仙人又会成为什么东西呢?”
童青鱼极美的双童中闪烁起狰狞之色,这抹狰狞好似利刃藏鞘万年,终于于今日显露锋芒。
“其实我都知道的……三大神山根本没有杀死过任何一头邪神,只有神能杀死神,邪神的陨亡,背后是古代众神的内耗。它们的死,与人无关。”
“所谓的三大神山,不过是借着仙人之名,压在众生头顶,三只敲骨吸髓的蛆虫而已!”
“这帮仙人迟早会成为新的邪神!”
“我在杀死哀咏之神时,再多杀死一头未来的邪神,不好吗?”
童青鱼笑了起来,她指着脚下的祖师山,扫视一圈后指向了自己,似哭似笑:“我们都是众生之敌啊!”(记住本站网址:<a href="https://www.zeyuxuan.cc/">www.zeyuxuan.c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