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北,苦寒地。自古朝廷流边处,而今也有民联体建立的四十七座劳改营,因气候恶劣,条件艰苦,管理方式粗暴冷酷,犯人在此地劳动便要受很大的苦累,心中怨恨,就暗地里将劳改基地称作鬼号子、老泥地、腌臜超市一类的。
这四十余间鬼号子里,面积最大,羁押劳改犯人最多的一座,就建在北通湖畔,地处唐珠山脉东麓,当地自然风貌不俗,资源丰富,气候也比漠北别处更宜人些。此处营房新建不过二年,已颇有产出,铁路线一车车将犯人们捕捞的渔获、编织的布匹、机制的五金器具一应物资运往城市,一个月里送一回补给,食物却是不够这里二万人分享的,犯人们需自行耕作,温室大棚、水培农场一点点扩张,产出也丰富起来,只是相当一部分要被收缴上交,余下的充作口粮,也只勉强混个温饱。
民联日报里有将这些劳改基地称赞为“特殊环境里的民主社区”,事实上,这里的生态是完全不能称之为民主的。
北通湖列车站,裹着厚重军绿色棉服的成然从陆号车厢下来,呵一口腊月的寒风,脸颊经受冻害,不多时便失血惨白了。身后,同样一身厚棉服的警卫员同志提着行李包裹下车,成然伸手去接,但被她笑着拒绝。
整趟列车除了满满货物,就只他们两个乘客。他们谁都是初来乍到,一时间竟连出站口都找不到。
这座车站是战时产物,设施极简陋,根本只有一个卸货的广场,往来工程义体机器轰鸣声,板条箱装卸和火车鸣笛声,地上满是斑斑驳驳,结块的粘稠油污,空气刺鼻又沉闷,这样一个边远之地倒是意外的热闹,恍惚叫成然回忆起在鼓山的日子。她是来拜望老友荣绒的,好容易才通过审查,要见那位犯过严重错误的人,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正当二人茫然无措的时候,那往来的义体队伍后钻出来一个面容端正的男青年,穿着黑旗军陆战步兵团的常服冬装,阔步上前敬礼,“二位同志好,请问哪位是成然同志。”
“我是。同志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这位年轻人是北通湖劳动改造基地集中管理委员会派来接站的,一应证件都齐全,警卫员同志仔细核实过,也就放下心来。接站的年轻人不苟言笑,把客人带着,驱车行在国道上。车内温度适宜,成然在后座观瞧窗外景象,此时节大地积雪深厚,天空又有云层堆积,因大风吹刮,高空云气沸腾不息。单单看看外面的景象就能叫人打寒颤,今天的能见度倒是相当不错,能瞧见地平线耸峙如刀丛的唐珠山脉,侧头从另一边车窗望出去,封冻的北通湖坦然如银镜,上午的日照下一片灿灿白光在冰面上跳动,冬捕队的人员忙碌机械运作,聚散如冰盘上滑行的铁星子,湖上送来劳动号子嘹亮有力,就是在密封的车内都隐约可以听闻。
成然凝视着那些劳作的人们,不禁担心荣绒就在这些人里。她一个瘦弱的女人,怎么能承受这样强度的劳动。
接待员将她二人带进北通湖劳改基地南二区,先去招待处报备了,又往行政处核查探望资质,前期的工作才准备妥,已到了午饭的时刻。高耸围墙上满是人民派意识形态宣传的标语,围墙下的犯人们拥簇着往食堂去,动作并不多么着急,也不拖沓,透着一股警惕的疲乏味,成然亲眼所见,人人都是带着倦色,同她在报刊和官网上见到的积极活泼的相片完全是另一个景象。
此时成然坐在行政处的,窄小干硬的小凳上等待,对面的色目人文员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痴蠢的眼睛里流淌着浑浊的灰绿色光芒,双手在电脑上断断续续地操作,仿佛是徘徊在梦边缘的无意识举动。这人言称要见犯人是需要走很多程序的,一时半刻恐怕都走不完流程。但这样漫长的等待已很不寻常。
室内暖气给得很足,已经到了闷热干燥的地步,空气里。北墙的铁窗,原本填塞缝隙的一些布条沁水结冰,将窗棱挤得变形,潮湿冷风就阴阴地吹进来,反倒给心焦的成然送来些许凉爽。
招待员见她坐在忙碌的办公室有些格格不入,背影更是格外落寞,便请她到食堂用饭,还可以在劳动基地各处参观。成然乘车赶来花了许多天,一路劳顿,此时已十分饥饿,于是也欣然同意。随行的警卫员同志在接待处整理房间,也不知为何拖沓了这么久。北通湖站的载客列车车次安排并不宽裕,下一班得明日上午九时才来,今夜恐怕是需要在此处休息的。
她跟随招待员出门,去的自然是职员食堂,与犯人的食堂有一墙之隔,条件好了不少,但伙食也并不丰盛,在物资紧缺的漠北,一切都透着艰苦的寒酸味。隔着一道墙,犯人们在饭前齐声背诵《人民意识宣传册》。
成然才来此地不久,却对犯人的生活状态有了基本的评判,心里更为荣绒的遭遇感到忧愁和痛惜。脚下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年轻接待员落后她半个身位,忽然小声说了一句:“成然同志,荣绒同志已经等着你了。”
她吃了一惊,“什么?”
接待员传递给她的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悄悄指了指食堂门口,随后竟慢慢一步步退开,留成然在原地手足无措。与此同时,食堂里不停有用完午饭的职员快步走出来,他们一言不发,与成然对视的时候,也会不约而同,露出友善的笑容。
隔墙的口号声还没停止,成然陡然发觉,自己竟成了唯一面朝那食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