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知道主子的心思,立刻越过这些无用的言辞,李琏在奏折后面说出筹饷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北方糜烂很难筹饷,南方相对稳定,尤其是江浙,多年没有兵灾之祸,大户兼并土地,经营商业,锦衣玉食,竟相奢侈,完全不以国家困难为念。他在疏中要求皇上毅然下诏,责令江南大户自动报出产业,认捐军饷,倘有违抗的,就把他的家产充公,一点也不要姑息……
崇祯听完王承恩读完这封奏疏,心中觉得很有道理,他拿过奏疏亲自看了一遍,别的也就罢了,唯独叫江南大户输饷一事觉得可行,也是目前的救急良策。江南各地确实太平了多年,异常富庶,不像京畿一带迭糟清兵破坏,且连年天灾不断。他想,目前国家这般困难,这般危急,叫江南大户们捐几个钱,使国家不至于瓦解崩溃,理所应该。
但是,冷静的想一想,他又开始踌躇了,他预料这事必将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对,而且住在大江以南的缙绅大户也必将激烈反对。如今国家岁入的大半都依靠江浙,京城的禄米和民食,以及京畿和蓟辽的军粮也全靠江浙供应,除非到了万不得已,走投无路,最好不要动江浙两省的缙绅大户,使他们同朝廷离心离德,但他又舍不得这条筹措军饷的法子。考虑再三,他提起朱笔批道:
“这李琏所奏向江浙大户劝输军饷一事,是否可行,着内阁与户部臣详细奏来,钦此!”
倘若,崇祯在御批中用坚决赞同的语气,南方籍的大臣尽管还会用各种方法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顾忌。而且,皇帝态度坚决的话,一些出身寒门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大都会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动的口气批示交给内阁和户部大臣“详议”,原来可以支持他的人便不敢出头。
过了几天,内阁和户部大臣回奏说李琏的建议万万不可采纳,如果采纳不但行不通,还会在江南激起暴乱。如今财赋全靠江南,倘若江南一乱,大局就更加不可收拾。这些大臣怕自己的回奏不够有力,还怕有人出头支持李琏,就唆使一些言官上书,大肆抨击李琏,使得李琏不得不离开京城。
崇祯看着这些回奏和抨击李琏的奏折,十分恼火,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小声骂道:“这群臭嘴乌鸦!”显然他是瞧不起这些言官,不同意他们抨击李琏的奏折。他站起来在暖阁中走来走去,考虑如何去办。过了一阵,他决定将这些奏折留中,不给回复,置之不理。对于臣子的反应,让他陷入到很深的痛苦当中,一方面他认为这个建议在当前确实是个救急的办法,另一方面,他害怕会引起江南到处骚动,到时候,连供应京师的粮食都不能保证。
最后,他决定不考虑李琏的建议,重新考虑向皇亲国戚借助的事。他认为别的办法纵然可行,也是远水不解近渴,唯有皇亲都住在天子脚下,说声出钱,马上就可以办到。但这是一件大事,他仍然踌躇,于是对帘外侍候的太监说:
“叫薛国观、程国祥来!”
当时有七位阁臣,薛国观是首辅,程国祥是次辅,所以崇祯单独召见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薛国观是陕西人,程国祥是江北人,二人都是贫寒出身,没有太大后台势力,与皇亲国戚瓜葛较少。他希望在向皇亲国戚借助的事情上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替他出主意。于是,崇祯在宏德殿召见了二人。
崇祯来到宏德殿,默默坐在中间的盘龙御座上,低头发怔。
过了一会儿,薛国观和程国祥慌忙来了,他们不知道皇上忽然召见他们有什么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帝叩拜的时候,薛国观由于紧张,踩住了自己的蟒袍一角,差点跌倒。而程国祥的小腿肚微微打战,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赐座之后,崇祯叹了口气,绕着圈子说:
“朕召见先生们,不为别的,只因为灾异迭现,使朕寝食难安,前天的大风霾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警示,先生们何以教朕。”
薛国观立刻启奏道:“五行之理,颇为微妙。皇帝朝夕惕惧,敬天法祖,人神共鉴。古语云‘尽人事以安天命。’皇上忧勤,臣工尽职,就是尽了人事,天心不难挽回。请陛下宽怀,珍重圣体。”
崇祯苦笑道:“只说让朕宽怀,可现在天下大乱,咱们官军分别在辽东和河南两线作战,每一处都事关生死,你让朕如何能够放宽心?虽然最近接到几次小捷的报告,终究不是彻底击败敌人。范青占据开封,负隅顽抗,满洲人围困锦州,依然大举增兵。中原处处烽烟,革左诸贼跳梁于湖广东部,张献忠虽然新败,但依然躲藏无迹可寻。整个中原到处土寇蜂起,小者占据山寨,大者跨州连郡。似此情景,叫朕如何不忧?加上连年天灾,征摇繁重,百姓流离死亡,人心思乱。目前局面让朕日夜忧虑,寝食难安,而满朝臣工依然泄沓,不能代朕分忧,一言筹饷,众皆哑口,真是辜负了朕一直的殷切希望。”
薛国观知道皇上是要问筹饷的问题,要征求他的意见,他低着头不做声,只等皇上自己说出口,免得日后反复,祸事落到自己头上。崇祯见首辅低头不语,便屏退了左右太监,小声说:
“目前军事危急,不能一日缺饷。国库如洗,户部一筹莫展,卿为朕的肱股大臣,有何良策?”
薛国观跪下奏道:“臣连日与户部大臣磋商,尚没想出可行的法子。微臣身为首辅,值此民穷财尽之时,午夜彷徨,不得筹饷良策,实在罪该万死。”
“先生起来!”
等薛国观叩头起来之后,崇祯不愿同薛国观再绕弯子说话,单刀直入的问:“朕欲向京师贵戚、勋旧、缙绅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为如何?”
薛国观事先猜到皇上会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赞同,但他明白此事关系重大,说不定会招惹后祸。
他胆战心惊地回答:“贵戚、勋旧,与国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细想想。辅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备知贵戚、勋旧情况,亦望皇上垂询。”
崇祯明白他的意思,转向跪在地上的程国祥问:“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国祥在崇祯初年曾做言官,颇思有所建树,一时以敢言知名。后来见崇祯猜疑多端,刚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倾轧,大小臣工获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祸,遇事缄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决定之后,他只随声附和,点头说:“好,好。”日久天长,渐成习惯。由于他遇事不作主张,没有权势欲望,超然于明末的门户斗争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愿他留在内阁中起缓冲作用,更由于他年纪较大,资望较深,所以他在辅臣中的名次仅排在薛国观的后边。因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头禅,同僚们替他起个绰号叫“好好阁老”。
刚才进宫之前,一位内阁中书跪在他的面前行礼,哭着说接家人急报,母亲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国祥没有听完,连说“好,好”。随后才听明白这位内阁中书是向他请假,奔丧回籍,又说“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准”二字。此刻经皇帝一问,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说:“说不得,可说不得!”不觉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头去。崇祯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问:
“卿看向贵戚借助,还是向京师缙绅大户借助?要是首先向贵戚借助,应该叫谁家做个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