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腿的人,的确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哪怕是不以速度见长的漠北马,也是一样!尽管负责拦路的喽啰们,已经果断丢下的兵器。尽管他们一个个将四肢摆动得宛若车轮。后背与枪锋之间的距离,依旧在一个呼吸间缩短到无。“轰!”成排的骑枪与逃命者的后背相撞,声如惊涛拍岸。马蹄声瞬间消失,哭喊声也变得弱不可闻。天地之间,仿佛所有声音都嘎然而止。一片寂静当中,无数道红色的血浆缓缓窜了起来,窜上了半空,交替缠绕,宛若一朵绚丽的牡丹,在阳光下缓缓绽放,绽放,然后缤纷凋零。花落如雨。红雾蒸腾。有无数灵魂萦绕着,飞上了云端。阳光一刹那变得极亮。将枪锋和马蹄铁照得寒气四射。红雾瞬间就被凝结,吹远,沿着河滩飘飘荡荡,飘飘荡荡。成排的战马,从红雾中穿越而出。残破的肢体和碎肉乱纷纷掉落。所有声音,忽然又回到了天地间。所有人的动作都恢复了正常,都被阳光照得清晰无比。雪亮的枪锋猛地向前弹出数尺,将挂在上面的尸骸向朽木般甩出了老远。战马齐头并进,四蹄奔腾,带着马背上的将士扑向下一排正在逃命的目标。雪亮的枪锋一寸寸缩短与喽啰兵后背的距离,一寸寸刺入铠甲,刺入皮肉,捅穿骨头,捅破内脏,最后从目标前胸处,刺出一团耀眼的红。又一排尸骸飞起来,砸向保义军的弓箭手。大多数弓箭手,已经转身加入了逃命队伍,任头目们喊破嗓子,也不肯做任何停留。却有一小部分弓箭手,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恶贯满盈。居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拎着角弓,既不逃走,也不做任何抵抗。呆呆地看着枪锋刺向自己的胸口。“轰!”又是一记沉闷的撞击声。更多的尸体飞上了天空,鲜血如暴雨般四下飞溅。血雨下,长枪兵,弓箭兵,还有“天义军”中的大小头目,像炸了圈的羔羊般,撒腿逃命。没有人再敢做丝毫停留,唯恐跑得比自家同伴更慢。身体强壮者已经毫不犹豫地撞进了史洪杰的中军,身体瘦弱者脚步稍一踉跄,就会如墙而至的骑枪挑飞,然后被战马活活踏成肉泥。暂且未被战马追上的喽啰兵们魂飞魄散,长枪手奋力推开挡住自己去路的弓箭手,弓箭手毫不犹豫地冲向自家中军。中军的最外围,原本准备用来在关键时刻发起反击的“天义军主力”,很快也被自家溃兵冲散,互相推搡着不停地后退,后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呃,呃,呃……”中军帅旗下,天义军节度使史洪杰眼神僵直,令旗半举在空中,嘴里却迟迟发不出任何命令。他不相信,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前后只有十几个弹指时间,溃败居然已经成了定局,眼下甭说力挽狂澜,因为身边聚集的弟兄太多太密,他能不能从战场上逃走,都已经成了未知。“大当家,走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名心腹侍卫用力扯住他的战马缰绳,大声喊叫。“走,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史洪杰嘴里发出无力的呢喃,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枪林。那不是现实!那绝不是现实!一定是噩梦,一定是!他见过地方乡勇,见过契丹皮室军,见过高家军,这辈子,他曾经被不同地对手追杀,可为见多识广。但是,他从没见过如此残暴,如此疯狂的骑兵。成百上千人,成百上千匹战马,排着整齐的队伍,以同样的速度前推。肩膀贴着肩膀,马镫贴着马镫。雪亮的骑枪横在战马前,与马脖颈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高度,密密麻麻。马背上的骑兵根本不用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要努力握紧双手中的枪杆,就能凭借战马的速度和枪锋的密度,将对手一层层割倒。血光翻滚,红雾升腾,喽啰兵的尸体宛若麦子被割倒。一层,又是一层。“快走,大当家!”心腹侍卫接连催促了几次,都未能得到回应,猛地跳起来,狠狠给了史洪杰一个大耳光。“啪!”镔铁打造的头盔被击歪,一道红色的巴掌印,迅速出现在史洪杰的面颊上。火辣辣地疼楚,终于将此人从梦游状态拉回,“走——!”他扯开嗓子,冲着身边所有人大叫了一声。随即拨转坐骑,在亲卫的簇拥下,迅速向东逃窜。**战马四蹄乱蹬,将挡在去路上的人,无论亲疏远近,尽速踹翻。“快跑,快跑!”“风紧,风紧!”“娘啊——”“阿二,阿二,快逃!”“大哥,大哥——!”看到自家主帅都落荒而逃,战场上的大小喽啰们更无斗志。丢下兵器,丢掉盾牌,丢掉身上一切有重量的物品,转身向东。东面就是千里太行,山中积雪未消,山路狭窄陡峭。没有粮食和武器的他们,即便逃进山里,也是九死一生。然而,即便九死一生,也远好过现在就被战马踏成肉泥。对于溺水之人来说,哪怕是一根稻草,都意味着希望和光明。只是,这份希望实在过于渺茫。由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的缘故,汉军将骑枪方阵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枪锋对着逃命者的后背,一刻不停地前推。不断有十将或者百将,吹响一直含嘴巴里的短笛,用刺耳的声音,提醒马背上的骑兵注意保持队形。一排排骑枪即便偶尔因为尸体的阻挡出现参差,在短笛的提醒下,也会迅速恢复整齐。像一排排犁铧般,从已经变成猩红色的河滩上推过去,推过去,推过去,推平任何障碍。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一边倒的屠戮。在骑兵的不停推进下,“天义军”伤亡惨重。那些跑得太慢,渐渐落在逃命队伍后面,或者被同伴故意挤到队伍后面的喽啰们,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嘴巴里不停发出绝望的惊叫。然而,惊叫却不能给他们的带来任何速度,反而因为呼吸停顿,而消弱了双腿的力量。转眼,滴着血的骑枪从追了上来,将跑得最慢的数十名喽啰直接推翻。然后,同样的命运光临到倒数第二排喽啰身上,然后是倒数第三排,倒数第四排……血浪沿着骑兵组成的方阵倒卷出去,将恐惧顺着马蹄声四下散播。“让开,让开道路,向河里头跑!”将一名挡在自己战马前的喽啰挑飞,宁子明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当杀死第一个对手,他觉得心中非常痛快。当杀死第二个喽啰,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激情。当杀死了第三,第四,第五,乃至第十名逃命者,他身体内的激情迅速衰退,头皮开始一阵阵发麻,脊背处开始一阵阵发冷。他不想再杀了。对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然而,他却不敢贸然停下,骑枪列阵冲击战术是他创造并亲手演练出来的,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种战术的全部优势和缺陷。如果他因为怜悯敌军而拉住战马的缰绳,后排的袍泽就会措手不及地撞上他的后背。随即,他和他身后的弟兄,甚至第三排、第四排位置相邻的弟兄,就会彼此撞在一起,人仰马翻。最后全都变成一团肉泥!他只能大声喊叫,希望逃命者让开一条道路。希望自己能尽快将队伍带到空阔处,然后缓缓停住坐骑,停止这毫无意义的屠杀。但是,仓惶逃命的喽啰们,却听不到他的提醒。即便听到,逃命者的大脑也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他们只懂得拼命跑,拼命跑,拼命跑成一道直线。然后被骑枪挨个挑飞,挨个被马蹄踩得血肉模糊。一名喽啰倒在了枪下,血浆溅得宁子明满头满脸。那是一名身材粗壮的少年,脸上的胡子还没长出来,嘴角处只有一团软软的绒毛。当骑枪追上他的刹那,他居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后心,试图用手掌挡住枪锋。随即,他的双手和身体就被穿在了一起,然后远远地被弹开去,血落如瀑。又一名喽啰倒在了宁子明的枪下,那是一名身体单弱的中年汉子,在被骑枪刺入身体的瞬间,他扭头看了一眼。双目圆睁,脸上写满了对生命的留恋。“让开啊!”宁子明被对方最后一瞥,看得心里一阵难过。双臂猛地用力,将尸体朝河道方向甩了了出去。对方的眼神,似曾相识。他知道,当年那个石延宝,在契丹人的战马前,心中肯定怀着同样的不甘。石延宝不想死,眼前这个少年和中年喽啰也是一样。可他们都无力抗拒冥冥中的命运。这是乱世,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几乎没有第三个选择。宁子明已经死过一回,他不想再品尝同样的绝望。所以,他只能继续双手紧握骑枪,只能继续不停地催动**战马。向前,向前,将挡在自己去路上的人戳翻,将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全部杀死,将一具具尸体不停地甩向结着坚冰的河面。无论对方是无辜,还是恶贯满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