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就这样!”“真弄不懂你们俩!”常婉淑的胳膊紧了紧,喟然说道。内心深处的某一个瞬间,她甚至感觉自己有一点点嫉妒。虽然她自己跟韩重赟两个婚期已近,并且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琴瑟和谐。然而彼此之间的感情,却从没像妹妹与石延宝之间那样炽烈,炽烈到可以完全没有理性,可以不问成败得失!“何必非得要懂?人生境遇原本就各不相同!”常婉莹却好像忽然变成了姐姐般,拍了拍常婉淑的手,笑着说道。“美得你!”常婉淑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像受了惊吓的猫一样后退数步,张牙舞爪,“希望他此刻的想法跟你是一样的吧!这小子,连告别的话都没过来跟你说一句就跑了,亏了你姐夫还特地告诉她,咱们两个都在太原呢!”常婉莹淡然一笑,低声道:“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又何必当面说?”“嘴硬,将来有你哭的时候!”做姐姐的受不了她这种自我陶醉,撇着嘴啐了一句,快速将头转向了窗外。窗外,已经是暮春时节,褪尽了颜色的杏花,纷纷扬扬宛若雪落。落英缤纷,绿柳如织。潞水河畔,宁子明一手拉住一匹战马的缰绳,沿着淡白色的沙滩缓缓而行。已经过了幽州,韩晶的家据说就在身背后二十里远的那座巍峨的坚城内。但是,她偏偏要追着多送大伙一程,并且迟迟不肯挥手告别。一路上行事素来干净利索的赵匡胤,此刻也变得有些婆婆妈妈。站在官道旁的树荫里,把客套话车轱辘般说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狠不下心来直接跳上马背。柴荣是过来人,所以随便用眼睛一扫,就知道这对义兄义妹,恐怕彼此之间的早已情愫暗生,干脆给跟宁子明打了个招呼,先带着麾下的伙计们去河边给牲口喂水。而宁子明虽然阅历少,却也一点就透,默默地牵着马跟上了队伍。不像柴荣,此刻的他,没有任何心思去管别人之间有没有情愫。他只想找到足够的借口,尽快一个人北行。对他而言,接下来的路,一个人走,反而更好。两位新结识的兄长都很仗义,在得知他有可能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宝之后,非但没有立刻跟他割席断交,反而使尽了浑身解术,帮他遮掩身份,帮他躲避可能出现的风险。所以,将心比心,他也不想再给两位兄长增加更多的麻烦。父亲被圈禁的地点远在辽东,距离此刻身背后的幽州城,还有近千里路。万一惊动了沿途的契丹官府,兄弟三个即便浑身是铁,恐怕也很难逃出生天了。(注1)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两位兄长的好意。柴荣已经在私下里很明白地告诉他,此番带领商队北行,除了赚钱替其义父补贴家用之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偷偷探查幽州乃至辽东的地形、道路、乃至各部契丹兵马的虚实。即便途中未曾跟他结拜,也会亲自往辽阳一行。赵匡胤更加干脆,直接宣布,他自己是因为在汴梁城内乱管闲事儿,不小心打断了国舅爷家大公子的一条腿,才跑到外边避风头的。短时间内,跑得越远就越安全。至于韩晶,则是他于半路上又管了一次闲事儿的结果。将人救下来之后,想想自己反正也有家不能回,索性就好人做到底,决定一路将此女送回幽州。“可我这件闲事儿,和前两件毕竟大不相同!”回头朝树荫下那双身影望了一眼,宁子明闷闷地想。直觉告诉他,自家结义二哥说的不是假话。爱替人打抱不平,是这位赵公子最大的毛病。若非如此,兄弟三个也没有机会在易县并肩杀贼。然而打折了国舅李业家大公子的腿,以赵家的实力和人脉,多赔些金银,多花费些心思,总能将祸事慢慢摆平。从山贼手里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护送千里,传出去后肯定会被当作美谈,对赵二哥有百利无一害。唯独陪着自己去辽阳,纯属于惹祸上身,即便最后能平安返回中原,万一被人咬上一口,恐怕谁都没办法再护得他周全。“你尽管放心,为兄跟元朗都是明白人。真的发觉风头不对,肯定果断抽身!”正愁得直嘬牙花子之际,耳畔却又响起柴荣浑厚的声音。“大,大兄!”宁子明被吓了一跳,抬起头,苦着脸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们我是谁了!此去辽阳,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该,该怎样……”话才说了一半儿,柴荣迅速摆手打断,“那我们两个当哥哥的更得跟着你了,免得你这小家伙一时冲动,自不量力!至于对我们两个隐瞒身份,嘿嘿,你以为你自己不说,我们两个就永远想不到郑子明就是宁子明么?好歹我们也都是将门子弟,武胜军中这半年来忽然出现了个擅长使飞斧的小宁将军,我们就一点消息都听不见?!”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并且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谈论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儿般。然而,他眼睛里的目光,却亮得像刀锋一样,让少年人的心思根本无所遁形。“那,那,那终究不一样!”宁子明被柴荣锐利的目光看得头皮发虚,低下头,喃喃地坚持。“我,我若是及时找,找个借口,先走一步,大哥,大哥和二哥两个……”柴荣又看了他一眼,再度笑着打断,“胡扯!已经做过的事情了,哪有那么多若是?你回头看看,看看你二哥。再仔细看看,看看他不远千里送回幽州那个人。你以为他是个因为心里有了顾忌,就会轻易放弃的人么?那你可真的看轻了他,也看轻了我和你自己!”“二哥他……?”宁子明听得懵懵懂懂,依言回头,再度仔细打量正在告别中的赵匡胤和韩晶。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极为相配。男的生得肩宽背阔,魁梧伟岸。女子也生得修身细腰,高挑大方。此际面对面往树荫下一站,就像两株并生了千年的乔木。令任何人都不忍心将他们生生拆开。“你别光顾着羡慕人家,你仔细看看那韩晶。她会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个幽州木器商人家的女儿么?”柴荣的话语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点拨之意。“无论行走江湖,还是立身朝堂,学会观人,是第一要务。一个人再擅长掩饰,他的话能欺骗你,眼神却很难欺骗你,更甭提,言谈举止这些长期养成的东西。除非像你这样,曾经彻底忘记了前尘的,否则是曾经大富大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仔细看,用不了太大力气,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宁子明听得两眼发直,远远地盯着韩晶的身影,喃喃发问,“你,你是说韩,韩姐她出身于官宦人家?那,那他岂不是敌国重臣之女?那,那……”忽然间一阵头皮发紧,他本能地就想去找斧子。柴荣却快速上前半步,揽住了他的肩膀,“她是她,她家人是她家人。她如果对咱们有恶意,咱们几个一进入辽国境内,恐怕就被人抓起来了。根本没机会走到这里!”“噢!”宁子明红了脸,为自己的幼稚和鲁莽好生尴尬。在他的先前的见识里头,幽州此刻既然是敌国之土,幽州官员及其子女,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就都是自己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间只要有机会,必然先杀死对方以后快。然而,他现在却知道,自家的两位结义哥哥,想法跟自己都不一样。他们两个早就猜到了韩晶的出身,他们却仿佛此事根本无关紧要一般,既不追问,也不主动提起。“幽州有两家姓韩的甚受辽国皇帝器重,一支为韩延徽及其后人,另一个则是韩知古的子侄,俱是赫赫有名。你二哥既然连韩家的女儿都敢千里相送,又怎会在乎再多招惹你这个前朝皇子?”柴荣轻轻拍了拍他,然后松开手,笑容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信。“当初,是咱们中原的皇帝主动割让了燕云,而不是燕云十六州百姓背叛的中原。所以,争气一些,咱们这代人就应该领大军北伐,从契丹人手里再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而不是把燕云百姓统统视作异族。”(注2)“嗯!”宁子明如醍醐灌顶,后退半步,朝着柴荣郑重施礼,“多谢大哥!小弟我受教了!”“你不必多礼。我也是比你虚长了十几岁,所以才能看得更清楚些!”柴荣笑着侧了下身,然后轻轻摆手,“真的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见识还未必如你呢。好了,别再瞎想了,一个篱笆三个桩。咱们兄弟既然已经把头磕在了地上,就没有让你自己独闯虎穴的道理。赶紧收拾一下坐骑,准备走了。咦?奇怪,韩小姐怎么又跟过来了?”后一句话,他纯粹是自言自语。宁子明闻听,惊诧地转头,果然看见,先前还跟赵匡胤依依不舍告别的韩晶,居然牵着马走向了河滩。发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关注所在,她先是柔柔地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也一起去!反正已经到了家门口了,早回几天晚回几天没多大区别!”“嗯?”柴荣眉头轻皱,看了一眼脸色涨红的赵匡胤,再看看落落大方的韩晶,终是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过头,飞身上马。“走啦!走啦!早回几天晚回几天没啥差别,回不回其实也没啥差别!赵公子,你们慢慢走啊。我们大伙先行一步了!”众人轰笑着跳上坐骑,抖动缰绳,从潞水河上的木桥疾驰而过。身背后,暖暖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河岸。注1:幽州,位于现在的北京一带。此刻又名幽都,是辽国的陪都,军事重镇。注2:韩延徽,辽国的开国功臣,深受耶律阿保机器重。他曾经逃回中原,却不被当时的权臣所容,最后又再度返回契丹。韩知古,辽国权臣,南枢密院的缔造人。其五个儿子,皆为辽国重臣。家族仅次与耶律与萧氏,为辽国第三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