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数以百计的人头,一窝蜂地往上涌,唯恐自己动作稍慢,买不到合适的位置。此时来晋王寨的游客,竟然十有八九是奔着看中原亡国之君如何上朝来的,真正到此地游山玩水者,还不足总数的十分之一。“不要挤,不要挤,一起去晋王府门**钱。交了钱,自然有官服租给你们,记住,谁也不准带走。敢带走的,追上去打断腿!”秣鞨商人李致远眉开眼笑,带着身后的帮闲们,转向下一个街道。每走十几步,便停下来,再度敲锣打鼓,“上朝啦,上朝啦,正午时分,皇帝陛下准时上朝。有想过一次宰相瘾的……”轰!又是人头攒动。大伙争先恐后,如同暴雨之前的鱼群一样涌向软禁石重贵一家的庭院,晋王府。说是王府,实际上却只有三四亩大。四周围用一圈儿两丈余高的石头墙围着,只在前院开了一个半丈宽窄的大门。大门口儿,两队精挑细选的契丹皮室军全身披挂,挺枪持刀而立。若是发现有人敢冲击“王府”,直接动手剁成肉泥!前来租官服观摩中原皇帝如何上朝的游客们,当然不在被剁成肉泥之列。那秣鞨商人李致远每收到一笔钱,都会拿出四成来给负责看守晋王城的契丹大将耶律亦舍分润,再由耶律亦舍通过赏赐的方式,让大部分将士都略有所获。所以每一位准备入府玩耍的游客,在守门的兵卒眼里,都等同于一个移动着的钱袋子。非但不能轻易刀枪相向,还要尽量对他们礼敬有加,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以便客人离开之后,能将在晋王城参加“朝会”的经历四下炫耀,给晋王城带来更密集的客流。而游客们自己,见到守门的皮室军如此齐整,也不敢过于造次。按照秣鞨商人李致远及其麾下伙计的指点,先大致排了排队。然后走到摆在门口台阶上的一个松木书案旁,开始交钱租上朝的官服。大部分游客,都是花费一百文,租一套从五品郎中袍服,凑个热闹就心满意足。但是也有少部分游客,嫌从五品官袍穿在身上不够气派,又多花了二十到一百文,租了正五、从四、乃至正三品尚书袍服,大过官瘾。至于左右丞相,以及正一品的太尉、太傅、太保,因为价格过于昂贵的缘故,则基本上无人问津。宁子明兄弟三人和韩晶,因为要去找酒店寄放坐骑,因此到得稍微晚了些。等轮到他们几个交钱的时候,三品及以下官袍都已经被租完。那负责收费的大伙计完颜遂甚有眼力,见四人皮肤都细腻白净,气度不俗,心中就立刻起了贪念。笑着站起身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四位爷,真是对不住了,只剩下三公、正副枢密使和宰相了。这几个职位照例都不单授,至少得身兼其二,或者其三才行。四位爷要不先等等,小的去跟陛下汇报一声,看看今天能不能给您四位破个例?”“你就说,你想收双份便是了,何必遮遮掩掩?”做男装打扮的韩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呵斥。“说汇报给皇帝知道,皇帝在这种地方,有你说得算么?大哥,拿了钱给他,咱们兄弟今天一次把瘾过足!”“行,就依老四你的!”柴荣装作一幅财大气粗模样,从腰间的金丝秀囊里摸出四个银饼子,直接丢在了伙计们面前。“剩下的也不用找了,算给你们的茶水钱!”“多谢,多谢四位公子爷。您等这次穿了丞相袍服,将来一定富贵盈门,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大伙计完颜遂眉开眼笑,立刻吩咐手下将四套紫袍玉带捧了出来。却是按照后晋亡国之前的官制,有太尉兼了枢密副使,太傅兼了平章,太师兼了侍中,还有一个中书令、枢密使兼同平章事和节度使的,显然是拿后晋的大臣桑维翰揽权的事迹取乐。柴荣等兄妹四人却懒得理会对方这样做的本意是想恶心谁,在小伙计的带领下,先去王府专门留出来的厢房里更了衣,然后跟其他游客一道,熙熙攘攘走向王府的正堂。正堂门口,早有一群从后晋皇宫俘虏来的阉人,分成左右两排站定。每个人都衣着光鲜,白白胖胖的脸上媚态十足。还有两名身穿锦袍的太监,手里拿着拂尘,负责替文武百官,做最后的“纠仪”。以免有人袍服穿得太潦草,破坏了“朝堂”的华贵氛围,让大伙的钱都白打了水漂。纠仪之后,“文武百官”们被太监领进朝堂,按官职高低站立于两侧。正中央对着御案的位置,则摆了四个包裹着丝棉和绸缎的锦敦,由花钱最多的柴荣四兄妹分别坐了,以示物有所值。须臾之后,又一名太监首领从屏风后走出,手里甩起一支皮鞭,于半空中打了三下清脆的鞭花,“啪!啪!啪!”。紧跟着,所有阉人扯开嗓子,齐声高喊,“圣上驾到——”众游客哪里见过如此排场?顿时就觉得此番高额花费,着实一文都没白扔。一个个形神肃穆,抬起头,望着御书案后的屏风一眼不眨。很快,阉人们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有个八尺多高,形销骨立的白胡子老汉,颤颤巍巍地从先前太监首领现身的位置走了出来。“啊,呵呵,呵呵呵,呵呵——!”众游客没想到先前那么大的阵仗,最后却弄出来一个糟老头儿,顿时心中的肃然之意尽去,一个个呲牙咧嘴,相对着大笑不止。那糟老头儿却颇为敬业,顶着众人的挑剔目光,蹒跚走入御书案之后。在龙椅上坐正了身体,举目向下瞭望。“上朝,人班行礼!”头领太监立刻扯开公鸭嗓子提醒。众游客哈哈大笑,乱七八糟地躬下身子,或者作揖,或者抚胸,或者插手,轻慢之心溢于言表。那糟老头儿显然早已经习惯了此等场面,也不生气,嘴角带着笑,静静地将大伙的表现看了个够。然后,才用手中玉珪轻轻在书案上敲了敲,笑着说道:“众卿平身!来呀,有请三公及宰相入座。今日早朝,见众卿精神瞿烁,朕心甚慰。不知道哪位爱卿有本启奏?或者有要事需朕亲自来裁决?”“这……”没想到白胡子糟老头儿还挺认真,众打扮成文武官员的游客们愣了愣,顿时大眼儿瞪起了小眼儿。“启禀陛下,臣弹劾吏部郎中贪赃,请陛下降旨查办!”大伙计完颜遂早有准备,穿着吏部尚书的官袍,出列躬身,大声上奏。“准奏!”白胡子老头儿大手一挥,两眼瞪得滚圆。“人先拿下,家产查抄,若贪赃属实,依律治罪,子女连坐!”“遵旨!”大伙计完颜遂拖长了声音回应。立刻有几名做镇殿将军打扮的伙计冲进来,将自家预先安排在游客当中的同伴按住,拖起来便走。穿了吏部郎中衣服的伙计手脚乱蹬,嘴里高喊道:“陛下开恩!微臣追随陛下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微臣罪该万死。求陛下念在臣鞍前马后多年的份上,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微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大殿内一直喊到了门外,直逗得众游客哈哈大笑。心里头立刻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玩儿了,一个个暗暗擦拳磨掌。不多时,求饶之声消失。立刻有个穿了五品郎中服色的“官员”跳出来,弹劾自己的上司渎职。那白胡子老头问都不问,继续瞪圆了眼睛下令拿人。做镇殿将军打扮的伙计笑呵呵地再度冲上,从文官队列里拉起一个穿着尚书衣服的游客,就准备拖出门外。那做尚书打扮的游客,当然不肯这么快就被拖走。扯开嗓子,大声喊冤。跟他一起来开眼界的几个同伴,也挺身而出,七嘴八舌替他辩白。白胡子老头听罢,立刻又改了主意。点手指着先前弹劾别人的那位“郎中”,命令“镇殿将军”将此人拖走法办。“郎中”也不是独自前来寻开心,立刻请了同伙替自己辩解。转眼间,两组游客,就闹成了一团。白胡子老头儿则一会儿命令将这伙人拖走,一会儿改主意要拖走另外一伙,陪着游客们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双方都疲倦了,才猛地一拍桌案,大声做出决断:“胡闹,尔等将朝堂当成什么了。全给朕入列!念在尔等皆劳苦功高,这次就谁都不予追究!下次若是再犯,定然严惩不贷!”“谢陛下鸿恩!”众“官员”没想到白胡子老头还有这么一出,大笑着施礼后退。其他游客见到了,也倍受鼓舞,纷纷换着花样轮番出列,或者互相弹劾,或者编造出一堆国家大事请求圣裁,越玩越是娴熟。无论他们弄出什么题目,白胡子老头都尽职尽责,从容应对。令所有花了钱的游客,无论多少,都觉得开心无比,此行不虚。柴荣、赵匡胤、宁子明和韩晶四人,坐在极品重臣的绣墩上,始终没有开口。直到大伙都玩不出花样了,才互相使了个眼色,决定有所行动。按照预先商量好的对策,穿了中书令、枢密使兼同平章事袍服的赵匡胤缓缓起身。先歪歪斜斜地给白胡子老头行了个礼,然后大声提议:“陛下,自从您登基以来,国库日渐充盈,民间亦日渐富足。此皆为陛下勤政,百官辅佐陛下尽心尽力之故也。是以,老臣斗胆,老臣斗胆,请陛下赐宴,与满朝文武同乐!”他只有二十上下年纪,却一口一个老臣。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也是老态横秋。众游客听了,被逗得哈哈大笑,纷纷出列躬身,抱拳作揖,“臣附议!”“附议!”“附议!”,力争在玩尽了兴之余,再额外从晋王府榨出一顿饭菜来。谁也未曾留意到,年青的“老臣”在一段话的结尾处,悄悄地带上了几分汴梁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