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随着宁师古离开了花厅,走到中庭,赫然看见两座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大堂东西而立。
两座大堂之间的人气对比很强烈,东边大堂的阶下是人头攒动,门庭若市;西边大堂阶下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此景很是让方应物愣了愣,常言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个衙门里只有一个正印官,只有一个正堂,这是常识,这儿怎么会有两座大堂?
但很快方应物就明白了,原来这两个大堂分别是左右布政使的公署,两个布政使品级一样,待遇自然也很像。
却说这布政使司衙门最奇葩的地方也在于此了,副职或许可以分左右,却没见其他坐衙正职也分左右的。谁也没听说过有左尚书右尚书,左巡抚右巡抚,至于右都御使那不是督察院坐衙官。
国朝初年没有巡抚,布政使作为地方三司之首,权力极大,太祖皇帝便分为左右布政使。但有可能是出于帝王心术的需要,太祖皇帝却没有明确左右布政使的分工。
在实际操作中,渐渐也形成了惯例。依照以左为尊的规矩,左布政使是掌印的、真正管事的布政使,而右布政使主要工作是协助协调,由左布政使分派和委任具体事务。
再后来,集中事权的巡抚出现了,连左布政使权力都遭到极大削弱,而右布政使在很多地方更是变成了打酱油的闲官,基本上就是养望熬资历的位置。从官员资历表可以看出,右布政使任期都是很短的,常常当几个月就升迁走,充当一种过度角色。
话说回来,在浙江布政使司。老大当然就是现任左布政使宁良老大人。至于名义上与宁老大人并驾齐驱的右布政使是谁,方应物懒得去问宁师古。
想想也知道,在号称江湖地位最接近巡抚的宁老大人的阴影下,这位右布政使的境遇肯定是极其悲催的,估计半分实权也不会有,问了也没什么意义。
宁师古将方应物带进了东边那座大堂内,公案后坐着一位绯袍老者,想必就是宁良了。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以小辈礼节见过。
却听宁老大人“唔”了一声以为示意。方应物偷眼仔细打量,见这宁老大人须发全白,老态龙钟,脸上和手背上露出了老年斑,坐也坐的不大稳当。颤颤巍巍的让人揪心。
瞧这模样,比致仕回家的商相公还衰败许多......方应物暗暗感叹。宁老大人让仆役上了茶,寒暄道:“素庵公近况如何?”
素庵公就是商辂了,寒暄时询问对方长辈近况也是常见的,可是......方应物刚从北方回来路过杭州,近一年时间不在淳安,他哪见到过商相公近况?又怎么接上话回答?
陪着父亲见客的宁师古连忙出声提醒。“方贤弟去岁远赴榆林,眼下正要返乡。”
“哦,哦。”宁良老大人这才转了话头,“方贤侄在边镇为国效力。一路辛苦了。”
方应物再次叹口气,宁老大人已经老糊涂成这样,难怪宁师古宁衙内要跑前跑后的帮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就宁衙内还能全心全意的帮忙。
正胡思乱想时。又听宁老大人道:“今日多亏贤侄提醒,否则老夫只怕坠入彀中尚不自知。不过此事如何应对,老夫一时没有主意,贤侄何以教我?”
方应物连忙谦逊几句,然后推辞道:“老大人老成谋国,自有主张,不用小子多嘴。”
宁良极力赞道:“老夫听说过,贤侄在北边纵横捭阖、谋算如神,是胸中有沟壑之人。少年人有锐气不是坏事,何须如此谦逊?”
方应物仍旧连连推辞,“那是误打误撞,交了几分好运气而已,更谈不上什么谋算不谋算的。却惹得老大人褒扬,实非小子所能料到也。”
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人,才会为了别人几句夸奖和抬举而激动的卖命,方应物早在上辈子就已经过了那个岁数。
他不会拒绝做正义的事情,能做好事时也不会故意不做,但他也不会做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事情。可以说,名利场最摧残人的地方莫过于此了,美其名曰成熟。
今日这事幕后可能牵涉到浙江镇守太监,当今整体风气邪不胜正,太监势力正处于膨胀期,不是人人都像汪芷这样讲“节操”的。
他方应物能提醒几句就已经算是尽到晚辈义务了,过于积极帮宁老大人出头,实在有点强他所难。
最后告辞时,宁老大人又道:“明年是乡试之年,想必方贤侄还会再来杭州罢,到时老夫或许多有不便,就托付小儿招待你了,就像今天这般。”
方应物心头猛然跳了跳,听到乡试两个字,又听到宁老大人说“到时候多有不便”,这是暗示什么吗?只有参与了考务工作,才会多有不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