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魏凡婷确实也用不着进来,反正她也不识字,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就算她认识,这些宋代的地契和借据,在大赤山中也毫无意义。丁齐只是有些惊讶,它们竟然能保存得这么完好,并没有被毁弃。丁齐的家乡,也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古时素有耕读传统,出过不少文化名人,从汉代至明清,两千年文风昌盛。很多大户人家比如说当地的茶商,赚了钱之后想的就是送孩子去读书,以求光宗耀祖。所以在丁齐的家乡一带,过去有很多藏书,但到了近代的战乱时期,大量的藏书并没有保存下来。古代用来印书的纸张质量都是非常好的,有人就拿来引火,甚至用它当手纸,至于最多的用处很多人恐怕想不到,是用来制作爆竹。据说用旧版古书的纸张制作的爆竹非常好,爆炸的声音清脆响亮。假如生活在民国末年到建国初,在丁齐的家乡逢年过节看到有人放爆竹,那些碎屑上往往是带字的。郑振铎先生解放前还特意去过那一带,从制作爆竹的作坊里收购了大量的珍本宋版书。这里一屋子契约文书却没有遭此厄运,也是因为它们是祖先遗留之物,在后世的魏氏族人看来,不论其有什么用处,也不能轻易损坏。在一个图书管理员眼中,从这些文献里也能读到历史。历史上的赤山寺曾囤积了大量土地,还向外放贷,它的很多寺产恐怕就是这么来的。遇上灾荒之年,很多人会将土地抵押给寺院借钱,有些人可能成为流民再也没有回来,另一些人则无力偿还,土地就成了寺庙的。这样的寺院在普通百姓眼中是庞然大物,在另一些眼中也会成为肥羊,到了战乱年间往往是被洗劫的对象,所以赤山寺在历史上曾多次毁于战火又重建。有了历史经验,寺庙里的和尚估计也学精了,将大量的财富变成黄金,打造成各种器皿秘藏。到了南宋末年,赤山寺又一次囤积了大量财富,看看这里的房契地契就知道。估计是趁着战乱放出了不少贷款,留下了不少借据。但是后来……赤山寺的传承彻底断了,大赤山中收藏的东西再也没有拿出去,在外面只留下了传说。掌握大赤山的魏氏家族,在历史中和赤山寺肯定是合作关系,弄不好还曾暗中掌控过赤山寺,但这种关系也不是永恒的,假如连赤山寺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丁齐考证过赤山寺的历史,它曾在蒙元南下期间被毁得很彻底,直到元代中期才又一次重建。所谓寺庙的重建,往往只是宗教意义上的继承关系,比如这里原先有一座什么寺,某个僧众团体发愿募资、募地皮,又在原址重新修了这么一座寺院。那么这座赤山寺还是原先的赤山寺吗,从寺庙角度说应该是的,但原先赤山寺的东西还属于他们吗,这就未必了。比如顶云的师父就想重修赤山寺,结果条件已不允许,只能在江北区又修了一座阅江寺。顶云和尚听说境湖大学图书馆中发现了当年赤山寺收藏的经卷,于是跑去求取,结果没人给他,因为那东西本就不是阅江寺的。其实就算顶云再修一座赤山寺,原先赤山寺的东西就属于这座赤山寺了吗,恐怕也没那个道理。所以赤山寺在南宋末年有过一次传承断代,当年所有的收藏就等于封存在了大赤山中,后来的寺中僧众也不知大赤山在何处,只是隐约知道有这么个传说而已。至于朱敬一留下的《方外图志》在解放前为何会被赤山寺收藏,恐怕也与此有关。不仅赤山寺的传承断代了,其实世代居于大赤山的魏氏家族也传承断代了,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一位不识字的魏凡婷。丁齐甚至还推测范仰其实根本没有进过大赤山,他只是找到了魏凡超,或许是魏凡超没带他进来。按照范仰的心性,假如成功对付了朱山闲等人,谋夺了《方外图志》和小境湖,回过头来恐怕也会谋夺大赤山吧,魏氏兄妹并不清楚此地收藏的价值。假如真是那样,纯洁无知的魏凡婷恐也没什么好下场,但如今魏凡超与范仰已死,这些假设便不存在了。假如丁齐没有进来也就罢了,既然他已经进来了,并见到了魏凡婷,眼下就有一个头疼的问题——这姑娘怎么办?参观完了住处,眼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丁齐说道:“我该回去了。”魏凡婷刚见面时就劝他赶紧走,结果丁齐反问她该怎么离开,魏凡婷却愣住了,她显然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丁齐主动这么说,魏凡婷便好奇道:“我哥哥还没有回来,你怎么离开呢?”丁齐:“我既然能进得来,就应该有办法出得去,可以试试。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还会再来的。”魏凡婷居然很听话地就留在这里等着了,并没有跟随丁齐走出山谷。离开大赤山的时候,丁齐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魏凡超固然有取死之道,可是魏凡婷对此毫不知情,丁齐隐约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个姑娘,至少要想办法解决她尚不自知的困境。刚刚走出大赤山来到江岸边,兜里的手机就一个劲地震动,丁齐还以为是来电话了,掏出来一看,微信群里有上百条留言,几乎都快炸锅了。就是朱山闲建的“方外”群,冼皓暂时退群了,后来庄梦周和尚妮又加了进来,但是大家没事很少在这个群里说话,今天丁齐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丁齐中午进入大赤山之前在群里发了两段留言,第一段是关于隐峨境之后的方外秘法是什么境界,第二段则是打了声招呼,说他找到了大赤山先进去看看。他发完留言就进去了,其他人可就坐不住了。首先是尚妮来了段语音,让他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一个人冒险。然后所有人先后都看到了留言,七嘴八舌都发言了,有人问丁齐怎么找到大赤山的、具体在什么位置,有人则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乱糟糟地刷了很多条。大家很快就发现,丁齐并没有回复,应该是已经进去了,然后几乎每个人都给丁齐打了电话,当然都打不通。谭涵川就在群里问:“丁老师进大赤山了,我们怎么办?”庄梦周说道:“稍安勿躁,范仰和刺客都不在了,未必会有危险。丁老师的功夫练得怎样了?”朱山闲:“假如带着棍子,寻常壮汉来个七、八条也不是对手。”谭涵川:“就怕遇到高手,比高手更可怕的是未知凶险。”庄梦周:“曾经有三个普通人都误入过大赤山,还能安然而回,估计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家不必太担心,我们先等等看。”尚妮:“等多长时间?”庄梦周:“要沉得住气,且等三个小时吧!”丁齐看到这里时差点没噎着,庄先生老神在在地劝大家稍安勿躁,显得很有底气的样子,结果就等三个小时啊?这哪里是沉得住气了!然后大家就开始讨论假如三个小时后丁齐还没有消息,该怎么办?谭涵川说道:“老朱,你先忙你的事,我请个假去一趟境湖找丁老师。”朱山闲:“你别一个人又陷进去了,要去大家一起去。尚妮,你就不用过来了,有消息我们会告诉你的。”尚妮:“说好了一起去,凭什么不让我过来?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我现在不比当初了,修为可是长进了不少,功夫也有进步……庄先生,你什么时候能赶进到境湖市?”庄梦周:“我正在查机票信息呢,最快也得今天晚上了。”看到这里丁齐赶紧留言道:“你们不用忙乎了,我已经出来了!”这一条消息又把整个群给点爆了,大家或语音或打字,纷纷询问详情。慢慢打字来不及,丁齐发送了一段又一段语音,解释了一番出入大赤山的经过。有些地方可能讲得还不够清楚,众人又不断追问各种细节。丁齐在大赤山中待了差不多正好三个小时,出来之后啥也没干,就拿着手机站在那里讲了快两个小时,差点把手机都讲没电了,这才基本回答清楚所有的问题。他讲完了,众人一时间也都没声了,好像刚才的热闹场面只是一种错觉。过了好半天,还是朱山闲留言道:“丁老师啊,我们既然眼下不在境湖市,就先不过去了。那里的情况,你最了解,就看着办吧。假如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你再打招呼。”庄梦周的留言更直接:“大赤山是你发现的,无论是金钱还是美女,你自己看着处理。”尚妮则插问了一句:“阿全真的不在里面?”丁齐:“我说过好几次了,阿全真的不在大赤山中,也从来没有进去过。大赤山虽然也不小,但没法跟小境湖比,估计连小境湖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地势跟小赤山公园一带很像,没有什么凶险难至之地。”尚妮:“那我们就先不去人家凑热闹了,别把人给吓着。丁老师自己看着办吧,假如可以的话,拍几张照片或者来几段视频发给我们见识见识。”魏凡超虽然是死在冼皓手中,但这件事大家都份,虽谈不上什么心怀愧疚,可多少也不太想面对魏凡婷。大赤山中有宝藏,但那又怎么样?众人并不贪求,更何况他们已经拥有了小境湖。若从“宝藏”的角度,大赤山是没法和小境湖比的不论大家原先是什么样的人、对所谓的宝藏是什么看法,但有了这一系列的经历之后,观念都已有所改变,至少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甚至是寻常人不好理解的。其实众人修成隐峨境之后,已经可以把小镜湖里的很多东西带出来,比如那柄金如意,比如山庄中的很多古董,哪怕搬一件明代家具出来都是很值钱的。但是没人动过这种念头,他们没有从小境湖往外拿什么东西,反倒又搬进去不少东西。小境湖就是一个仙家世界,他们所拥有的共同世界,这是多少财富也无法比拟的。碰到一件珍奇之物,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拿出去能卖多少钱,但有人的反应就是它有什么用、是否值得拥有与保存?这就是观念的不同。这世上的大部分宝物,都在第二种人手中,第一种人得到了往往也留不住。大赤山中有的,小境湖中并不缺,而且只多不少,他们连小境湖中一大半的区域还没有探索完毕呢,又何必贪求大赤山。况且大赤山并不算无主之地,那是魏氏兄妹的家,哪怕魏凡超该死,而且已经被众人杀了,也并不代表大赤山就不属于魏家人了。大赤山唯一让众人感兴趣的地方,就是“兴祭主之神”这个独特之处,丁齐已经解释清楚,回头可以再找机会去体会。但大家目前也都是刚刚修成隐峨境,还是等到需要感觉兴神境的时候再说吧。一见众人都不说话了,丁齐也只得苦笑。他站在江边想了想,趁着手机还有点电,拨通了一个记忆中的号码。不得不说丁齐的记忆力非常惊人,系统地修炼方外秘法之后,那就更好了,别忘了方外秘法入门就是从心册术开始的。这个号码是涂至的,涂至当初找丁齐做心理咨询时,预约登记就留了手机号码。对于位有特别意义的求助者,丁齐对他的信息当然记得特别清楚。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涂至好像有点忙,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声音也有些无精打采:“喂,是哪位?”丁齐:“涂至吗,我是丁齐,刘丰的学生,给你做过心理咨询。”涂至:“丁老师啊!您找我有事吗?我现在正在开会,过半个小时再联系您好吗?”丁齐:“好的,您先忙,我只想告诉一声,我找到你梦中那个姑娘了。”“什么?你真的找到她了!”涂至的声音陡然变高了,人也好像突然精神了或者说神经了,丁齐甚至能感觉到电话那边的他已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对什么人大声道,“散会,散会!下午就到这里,晚饭后由郑总主持继续讨论。我有紧急的事情要立刻处理,就不参加了。”又过了几秒钟,估计涂至已经跑出了会议室,在电话中急切地追问道:“她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对象……丁老师,你是怎么找到她的?”丁齐:“就在你的梦里曾经见到她的那个地方,我找到那个地方了。她的情况有点特别,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你近期有时间回境湖的话,我当面告诉你。”涂至:“近期?我现在在广州,从广州飞境湖晚上有航班,马上就看看有没有机票。赶到境湖市区的话,估计快半夜了。”丁齐:“那好吧,我们境湖市见。你到了再联系我,我在境湖大学北门附近等你。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急,先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再见面也不迟。”涂至:“这话说的,我哪能睡得着?哎呀,是不是耽误丁老师您休息了?”丁齐:“我倒没关系,你想半夜就半夜吧,但见到她估计得等明天白天了。我总不能大半夜带着你往人姑娘家跑,她家现在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她。”涂至:“那我更应该过去关心了,马上就去机场,明天早上就明天早上吧。丁老师,我们先加个微信吧。”心理医生一般不会给求助者或患者留私人联系方式、不在心里诊室以外的地方打交道,所以丁奇虽然知道涂至的手机号码,却没有主动联系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丁奇加了对方的微信,发现涂至的网名就是其姓名的谐音——兔子。兔子的速度很快,当晚十一点五十分就赶到了丁奇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