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宁根在低地地区的北方,从北海吹来的冰冷海风令这片土地常年显得凉爽甚至略微寒冷,但这个地方的四季是很美丽的,到处都开遍各种鲜花的田野里会因为呈现出各种艳丽颜色的缤纷景象而引人注目,更有那些纵横交错的水道间的来往船只,可以把从南方带来的货物送到更遥远的北方去。而一座早在12世纪就建造起来的同名城堡,则是这个繁荣地区的中心。从一座城堡到一座城市,再到成为汉萨同盟一份子,以这座城堡为姓氏的格罗宁根家,可以说是低地地区最古老也是最具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一。那么,面前这个一边肩膀有些歪斜,一条腿似乎还有残疾的男人就是一个格罗宁根了?亚历山大打量着这个人,心里琢磨着他为什么要冒着触怒自己的风险把自己邀请过来。一个男人的愤怒会是什么样,这个人不可能不知道,特别当这其中关系到一个女人时。也许这个人并不清楚亚历山大对索菲娅的关心到了什么地步,或者在他看来女人就只是平时调剂或是加以利用工具,就如同奥尔迦拉对他的意义?不过亚历山大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让他明白两人之间的区别,而且这时另一个他同样关心的念头就涌上心头。而他必须把这件事隐藏在心底不能显露出来,否则就可能会让他陷入被动。乔尼尼,那个让这一切开始而继续的老头!如果没有乔尼尼,也许亚历山大早已经被冻死在了海里,卡里波人捞上来的很可能只是他一具冰冷的尸体。如果没有乔尼尼,他会和索菲娅很顺利的来到那不勒斯,那么也许很多接了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当然这些假设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关键是当他和索菲娅失散的时候,他看到了正带着一群叛乱水手向他们冲来的乔尼尼。那个老混蛋是不是认出他来了呢?也许在那种慌乱的时候他不会认出自己,但当时自己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是主动和他说过话的。这个格罗宁根说他惩罚了那些水手,那么他是怎么惩罚的?是像对付所有海上叛乱一样,砍掉他们的脑袋还是把他们都吊死在横桅上?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乔尼尼?亚历山大知道,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知道他最致命的秘密,那这个人就是乔尼尼!那个真正的乔迩·莫迪洛已经变成了疯子,坤托已经死了,而圣赛巴隆的修道院长为了掩饰这一切绝不会说出让自己冒名顶替这件事,那么唯一会揭穿他的只有乔尼尼。虽然并不知道乔尼尼甚至亲眼见到过乔迩·莫迪洛尸体,但他却不能忘记来自乔尼尼的威胁。莫迪洛未必不怀疑他的来历,但局势却让伯爵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这些猜疑,但如果这些猜疑被完全证明了,那么对亚历山大的威胁就太大了。莫迪洛会是什么反应?亚历山大知道以他现在的力量是不可能和莫迪洛对抗的,这也是当莫迪洛要求他去北方,他不得不答应的原因,和莫迪洛之间的所谓蜜月期总有一天会过去,而在这之前还没有能与之抗衡力量的亚历山大,唯一能做的只有想办法让这个期限尽量延长。那么,乔尼尼的死活就成了这一切的关键。而且眼前这个人也让他心存疑虑,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为什么要见自己呢?亚历山大不禁被这种种猜测困扰着。和其他国家与地区总是被权力控制与把持不同,汉萨同盟是真正“商人的同盟”。这个由各行各业的商人组成的行会同盟,从12世纪开始逐渐形成了庞大得令人咋舌的势力,以致只要有这个同盟贸易站点的地方,即便是最自负的君主都不得不和他们签订种种条约,以换得他们的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反对。而眼前这个人,就是这个庞大力量中颇有影响的行会家族中的一个成员。“贡布雷大人,请相信我的诚意,”休伯特·范·格罗宁根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亚历山大,看到亚历山大见了文件上的内容不禁露出的诧异神色,格罗宁根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这大概可以证明我的话了。”那是份借据,而且只要看看上面的数字,即便是旁人也会心惊肉跳,亚历山大相信乔安娜王后更不会好到哪里去。“现在它是你的了。”看到亚历山大露出询问的神色,范·格罗宁根不在意的摆摆手,似乎那张写着几万杜卡特的借条并不是什么大事。“这是最后的一张借条,不过你没有必要把这个告诉那位王后。”格罗宁根露出了略显调皮的笑容。但亚历山大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轻松的神色,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如此大方,那么接下来他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只要想想就会让人暗暗心惊。“请不要这个样子,你让我都跟着你一起紧张了,”格罗宁根想耸一下肩膀,却发出声略显痛苦的低声呻吟,他摸了摸明显一边下塌的左肩,苦笑着说“看来过几天就要下雨了,我的肩膀能预报未来几天的天气。”“是老伤吗?”亚历山大似是有意无意的问。“过去和海盗战斗时候留下的残疾,要知道海上是很不平静的,特别是那些北方的蛮子。”亚历山大微微点头,他知道汉萨同盟那异乎寻常庞大的船队几乎可以称为是北海的霸王,但是即便如此,如今这个时代的海上航行依旧是充满风险的,这只要想想他从西西里到那不勒斯那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旅行都发生了水手哗变就可以明白。“既然我们之前误会已经不存在了,那么现在请允许我提出一点关于将来的想法,”格罗宁根笑着说“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而你现在恰恰需要朋友,不是吗?”亚历山大抬头看了眼格罗宁根,他知道这人说的什么意思。他如今的确需要朋友,或者说需要迅速的为自己打开通向那不勒斯或者任何地方贵族权力圈子的一扇门。他不清楚莫迪洛有什么打算,但不论是学习各种知识,还是似乎默许他在妓院里的种种胡闹,这些虽然能让他在贵族们当中名声鹊起,但是距离真正的权力中心却是遥远而又无力的,这当然不是亚历山大希望看到的结果。金钱与权力,在这个时代永远是决定和衡量一切的标准。当一个人无法通过权力保护自己时,还可以用金钱让自己变得无所不能,这个也许在东方不会发生,但是在这里,在欧洲大陆上却不是不可能实现的。至少眼前这个人所代表的汉萨同盟,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将近一百多年前,汉萨同盟与丹麦王国发生过一场短暂却让很多人意想不到的战争。面对一个拥有强大权力的国王,汉萨同盟的商人们毫不畏惧,最后依靠他们庞大雄厚的无匹财力武装起来的军队,不但狠狠教训了当时的丹麦,甚至逼迫着这个王国不得不向整个同盟开放所有沿海港口和内陆城市的市场。这就是金钱的可怕力量。“和我做朋友似乎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说过自己是商人,商人是不做赔本买卖的。”亚历山大不置可否的说“如果你要找朋友,不是应该找腓特烈那样的人吗?”“啊,那位亲王,”格罗宁根微张嘴唇吐出个略显古怪的感叹“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说的朋友并非是你想的那样,或者说不是那么简单。”“那是什么样的朋友?”“我希望首先是能成为我个人的朋友,”格罗宁根饶有兴趣的看着压力山大“就如同那张借据,我希望它能帮助你与王后建立起一份友谊,但我相信那种友谊也只存在于你们两人之间,至少和她的身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而我希望能与你建立的就是这种友谊。”可亚历山大觉得他已经明白了格罗宁根说的是什么意思,尽管他很想告诉这个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友谊是不可能和男人之间的友谊一样的。手指轻轻在借据上敲了敲,亚历山大把折好的借据收了起来。看到他这个动作,格罗宁根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端起酒杯微微示意,然后一口喝干。亚历山大从奥尔迦拉夫人的房子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夜里了。虽然没有宵禁,但街上却已经一片黑暗,没了声息。九月末的夜晚,已经显得很冷,走在街上,亚历山大微微仰起头,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新月,他微微吐出口一直积在心底的郁气。这一次与格罗宁根的见面,抹去了他心里一个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影。虽然他知道哪怕索菲娅真的曾经经历磨难,他也只会想办法去安抚她的伤口和帮她从噩梦中摆脱出来,但是当知道她没有遭遇那些事时,亚历山大依旧感到说不出的欣慰。至少,索菲娅的一生不会有那样的阴影,不会在即便多年之后从梦中醒来时依旧要紧握那从不离身的短弩。他希望索菲娅是快乐的,哪怕她的快乐只是每天为一点点小事发出的笑声或是为能吃到甜食而像猫般眯起眼睛的满足样子。想到索菲娅,亚历山大不由轻轻摇头,嘴角露出了甜意。只是这种甜蜜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他的神色就渐渐变得凝重起来。那个格罗宁根到最后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相反他好像真的只是想要结交朋友,这让亚历山大觉得这个人不但有些神秘莫测,更让人心头不安。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愿意与至少现在看来还只是小人物的自己结交呢?亚历山大猜测不出来,特别是当他抚摸着口袋里那张借据时,这种揣测就更深了,肯付出这么一代钱作为代价,而且还对他带走索菲娅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更没有挟恩求报的提出任何要求,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很显然,格罗宁根肯定知道他这么做会引起对方的种种猜忌,但他还是这么干了。这除了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太过我行我素,更重要的,大概是他想要清楚的让对方明白,他这么明显的给予没有任何顾忌,同样当他索求回报的时候,也一样会毫无顾忌。而让他始终放心不下的,还有乔尼尼。自始至终,格罗宁根都没有提到乔尼尼,但越是这样,亚历山大越是有种预感。乔尼尼,应该还活着。汉萨同盟的格罗宁根,亚历山大回头向已经看不到的奥尔迦拉夫人的房子方向望了望,他知道不论是否愿意,以后与这个人之间都会没完没了了。亚历山大回到别墅的时候,索菲娅已经醒了,看着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的女孩,亚历山大停下来打量着她。门柱上点着的火把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明亮,火光投射在索菲娅的身上,看着她抱着膝盖注视着院门外的样子,真的如同一个在等待晚归丈夫的妻子。这一刻,所有的阴郁悄然无踪,同时他暗暗发誓,就是为了这短暂的一刻,也要不惜一切,亚历山大从暗处走出来,看着见到他就站起身向他跑来的女孩,他张开了两臂。用力一撞几乎把亚历山大推得后退一步的索菲娅紧紧抱住他,她的两条胳膊那么用力,甚至让亚历山大有些窒息的感觉,这也是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毕竟一个女孩子会有这种怪力实在是有点离谱,不过想想他那个更加吓人的老丈人,亚历山大也就只能感叹遗传的奇妙了。而这种力量带给亚历山大的,除了少许的痛苦,更多的却是充斥胸怀的温馨。只是当感觉到从索菲娅胸前传来的那异乎寻常的“压迫力量”时,亚历山大略显苦恼的低头在女孩浓密的黑发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月光强迫自己稍微冷静点,接着有些懊恼的说:“索菲娅,你怎么还不快点长大啊。”当第二天下午亚历山大把那张写着近乎天文数字的借条放在乔安娜王后的面前时,王后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十分丰富的。“这是,全部?”王后最后只能用自己听着都觉得丢人的声调压低声音问,虽然已经是秋天的,但她觉得额头和鼻尖湿漉漉的。“是的陛下,至少那个休伯特·范·格罗宁根是这么告诉我的,”亚历山大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尽管他自己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原本像松了口气的王后脸上又露出了紧绷绷的样子,她咬着嘴唇看着亚历山大,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说:“阿格里的贡布雷,对你这种忠于王室的举动我感到很欣慰,愿上帝会为这种善举赐福与你。”知道这次短暂的觐见算是结束的亚历山大立刻干净利索的鞠躬离开,其实他多一会也不想和这个目光短浅的寡妇相处。相反,想起那个休伯特·范·格罗宁根,他却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确是很会揣摩人的心思。大概王后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忐忑不安中患得患失了,这对亚历山大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而这时,在桑塔露西亚港里一条硕大的盖伦船的甲板上,格罗宁根正悠闲的漫步,一个脸上有条新疤的老水手陪在一旁。“那个女孩真的很厉害,”看着脸上虽然愈合却很狰狞的伤疤,格罗宁根摇摇头“如果我当时来的晚些,也许你已经让她用那把短弩杀掉了。”说着他拍拍老水手的肩膀“不过我们都要感谢她,你说是不是乔尼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