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应该庆幸和感慨的,即便是平时关系并不怎么好的人也往往会因为心有所感而唏嘘不已,也许还会一起喝上一杯,聊聊过去。但是这种略带伤感的情绪是不会出现在现任巴勒莫主教阿方索与亚历山大之间的。亚历山大已经知道了阿方索来到了罗马,不过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的见到他。看着已经换上主教冠冕的阿方索,亚历山大想起的却是另外两个人,那对双胞胎的兄弟坤托和克立安。坤托已经死了,克立安现在还不知道下落,不过亚历山大总觉得那个人始终在离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他们都和亚历山大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而这一切又都和阿方索的有关。看着阿方索平静的面孔,亚历山大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让到一边。“愿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朋友。”阿方索用很低的声音说,那声音听上去似乎是在祈祷,可却又像是在刻意让他记住什么。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亚历山大轻轻一笑,他躬身行礼低头微微亲吻了下阿方索的手背,同时用很低的声音回答:“上帝会保佑我的,不过您呢主教,您希望得到上帝的保佑吗?”亚历山大感觉到了面前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就缓慢收回去,而从头到尾阿方索脸上的神色都是平静和缓的,旁人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觐见室的门口显然不是聊天的好地方,两个人几乎是一错而过的叙旧也只维持了两句话,看着从自己身边掠过,以那些年老的主教们所没有的有力脚步远去的阿方索的背影,亚历山大没有多想,在站在门内的侍从发出的略带催促的轻声咳嗽声中快步向门内走去。大教堂的觐见室是个长条形的房间,房间的宽度不大却很悠长,房间两端各有一扇门,而在两边墙壁上则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像,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彼得倒悬受难图。很奇怪的是,这个房间几乎是整座大教堂里唯一没有出现以耶稣基督为主角的画作的地方。房间对面的门口站着个卫兵,亚历山大知道这个人应该是教皇身边的贴身卫士了,因为迄今为止的历代教皇中不乏被暗杀的倒霉蛋,而特别是到了后来愈演愈烈,所以即便是在召见高级神职人员时身边的卫士已经成了最近如今教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特别是现在这位教皇,亚历山大认真的看着卫兵身边那扇紧闭的房门。亚历山大六世,号称以不义手段遏取了教皇宝座,又依靠着各种更加残酷狡猾的手段不停铲除异己抱住自己宝座的那个人,自然应该是更加在乎要活得更久些吧。房门轻轻打开,一个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看站在房间中间等待的亚历山大,伸手做了让过去的手势。看到亚历山大走过来,全身披挂的卫兵的手不由按住了剑柄,他的动作让身上的甲胄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而这个带着靴盔的盔檐下的双眼则紧盯着亚历山大的一举一动。亚历山大相信自己哪怕有一点点的异常,这个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剑,而且他很怀疑觐见室被造得这么狭窄延长,会不会就是当初那些害怕被刺杀的历代教皇们特意的考虑,这样只要堵住房间的两端,就既不怕被人袭击,也不怕有人逃跑了。亚历山大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在卫兵的示意下再次接受了检查,这一次甚至连他身上佩戴的十字架都没有放过。用隐藏在十字架里的短剑,或者干脆就利用十字架自身锋利的边缘与结实的挂绳刺杀或是绞杀,这在教廷历史上不是没出现过。很讽刺,却又透着残酷。终于,亚历山大随着中间人走进了那扇门。当走进房门的一刹那,亚历山大觉得眼前一亮。房间里很明亮,和外面走廊与觐见室中隐隐透着的灰暗相比,这个房间的明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就如同刚刚经历了长久的阴郁天气后,终于迎来了一个让人觉得舒畅的晴朗日子似的。房间不是很大,可里面摆放的东西不少,甚至显得略微有些杂乱。除了放在墙边桌上的一堆看上去经常被人翻动的书籍,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安放在桌子旁边地上的硕大的大理石地球仪!亚历山大肯定自己没有看错,虽然上面的图案看上去似是而非,但是这个看上去异常笨重的东西,无疑就是个他熟悉的地球仪了。就在这个地球仪的旁边,一个略显驼背稍微发胖的老人正站在那里认真的看着眼前这个石头疙瘩。亚历山大六世已经60多岁了,很难想象在这种时代的一个快70岁的人依旧还能有那么旺盛的精力,不过这位教皇却是明白的让人们知道了什么叫做老而弥坚,他不但依旧迷恋女色而且还喜欢越来越年轻的漂亮女儿,而在与此同时这个个人生活糜烂得据说在但担任大主教时,曾经被前任教皇写信申斥的人,却又用异乎寻常的精力管理着他那庞大的教区,直至最终登上了教皇宝座。现在亚历山大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人,他发现从这个方向看过去,正低头凝视着地球仪的亚历山大六世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异常的宁静感,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甚至会让人觉得好像在他身上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昏。而这时,亚历山大的手指正轻轻点在大理石地球仪的一个地方,亚历山大看不清那是哪里,不过看着教皇的手顺着地球仪慢慢向下划出条线,他就不由莫名的想到了个很有名的东西。“看来任何事情如果不能做出决断,最终都会带来不小的麻烦。”教皇看着地球仪说了这么句话,然后他抬起头望向亚历山大。这是张老人的脸,微胖,颧骨有些高,比较突出的是他的鼻梁,因为年轻时候的放荡不羁而曾经被人打断的鼻梁上有条明显的凹痕,这让他的鼻子看上去有点显得明显的隆起,这位教皇有着一双和他儿女很相似的眼睛,亚历山大从那双眼睛上似乎看到了凯撒和卢克雷齐娅的影子,这倒是让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在亚历山大六世的子女当中,那对兄妹的关系最好了,也许与这个当父亲的更多的相似是让他们感觉应该更加亲近的主要原因。亚历山大六世的个头不是很高,这又让亚历山大不由想起他关于那个为了显得高些,让人给自己的鞋子安装上很厚脚掌的传言,不过这个时候他当然不能盯着教皇陛下的脚看个不停。先是向着只戴了顶小圆顶帽的教皇躬身行礼,然后亚历山大向前一步远远的单膝跪下。这是早就被教授的礼仪,在非正式的觐见中,跪单膝觐见是规则,既不能失礼也不能过分。“起来吧,”亚历山大六世没有多说什么,他轻轻摆摆手然后慢慢走到一张椅子前转身坐下来,然后他用那双和凯撒酷似的眼睛看着亚历山大“乔瓦尼说你有些东西交给了他,是吗?”听着教皇带着特有的瓦伦西亚口音的询问,亚历山大点头说了声“是”,在来之前他已经被告知,除非教皇询问否则他是不被允许主动开口的,即便是听到了询问,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是”或“不是”,哪怕是用来称赞陛下的尊称也是不能随便使用的。“嗯,”亚历山大六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手指无意识的敲了敲,然后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中年人挥了下“给他看看。”中年人把一大沓各种信件摆在了旁边的桌上,然后示意亚历山大走到桌边:“从这里面找出来你说的那些信。”亚历山大随手摊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信件,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信件居然都是一个内容。卢克雷齐娅的丈夫乔瓦尼·斯福尔扎正在阴谋勾结一些人,试图反对他的岳父,也是整个基督教世界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所有信件,不论是用什么样的信纸,使用了什么样的书写字体,都是这一模一样的内容。亚历山大有些诧异的看看中年人,却见到他只是微笑着抬了下蓄着短须的下巴,似是在示意他不要理会自己,认真从这些信当中挑出他要的。亚历山大低下头开始寻找,他当然还记得乔瓦尼让他看的那几封伪造的信件,那几封信不论是用纸还是字体都显得很普通,而且为了不至于显得是刚刚出炉的,亚历山大亲眼看到那两个人是怎么当着他的面把信件做旧,而且为了显得真实,那信中还有两处似乎是拼写错误时临时改笔的痕迹,这一切都让人觉得显得那么自然,看不出任何刻意仿造的痕迹。但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内容完全一模一样,但笔迹纸张却有着诸多不同的信件,这是怎么回事?忽然,亚历山大在信中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那正是之前乔瓦尼让他伪造的。相同的纸张,相同的字迹,还有那两处并不明显看似笔误临时改动的错误,亚历山大拿起了那封信。“哦,就是这个了?”中年人点点头,随意的伸手去拿亚历山大手里的信。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那封信的边缘时,亚历山大的手忽然一缩。“怎么了?”中年男人平静的看着亚历山大,虽然露出了疑问的神色,可又好像没有因为他的举动感到意外。亚历山大仔细看着自己手里那封信,这信纸很普通,是那种很常见的草灰纸,有着这种纸张特有的微微黄痕,还有边缘发淡的黑色。那个黑色是桑尼罗煤矿特有的煤灰的颜色,这个细节即便是信纸上也考虑到了。正因为这样,亚历山大才会很快在那一堆信件中找到了那封伪造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也会被他视为是真的。但正因为曾经亲眼看到了制造那封信的过程,所以亚历山大才更清楚在制作这封信时一个很小的细节。那就是在那封信上,有他留下的痕迹。在让他熟悉那封信时,亚历山大曾经拿着信纸仔细看过上面的内容,因为这样他的手指曾经在信纸的边缘沾染上涂抹在上面的煤灰,这看上去倒是显得很自然,因为桑尼罗就是个到处都飞洒着漫天黑乎乎灰烬的大矿场。但也正因为这随意的一下,亚历山大倒是把这件事也记载了脑子里。但是现在,这封信的边缘虽然却是“干净的”!粗黄的信纸,发黑的灰尘,带有断续笔迹的字体,这些都是之前刻意准备下的,但是只有那随意的一抹却只是他完全无意间的举动,可现在偏偏就是这略沾染的信纸边缘的痕迹却不见了。“怎么了?”中年男人依旧这么问,似乎只是在重复之前的疑惑。亚历山大微微摇头,却没说话。说这就是那份信,还是说这其实是伪造的?或者说是有人用这封伪造的伪造信,掉包了另一份真实的伪造信?那“真信”哪去了?又是谁这么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亚历山大心头不住盘旋着这种种疑问,就在他下定决心要开口说话时,坐在椅子里的亚历山大六世抬起了手。在阳光映照下,坐在椅子里的亚历山大六世看上去要比的站着显得高大魁梧一些,他深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亚历山大,在稍微沉寂了一小会后忽然奇怪的指了指他腰间挂着的布袋。这个动作让亚历山大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迷惑的看了看旁边的中年男人。“您的口袋,”中年男人露出了微笑,那样子就好像在看一出有趣的戏剧“请看一下您的口袋。”亚历山大疑惑的伸手摸向腰间,在他的外套腰带上挂着个袋子,在他腰带上挂着个当下男人们通常都会带着的挂着的布兜,里面会多少放上几个金币或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亚历山大从自己随身的袋子里拿出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打开那张纸,上面俨然写着他熟悉的一句话。“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