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洛伯爵看着头顶略显苍白的月亮微微出着神,他手里捏着封已经有了些年头的信,信纸已经发脆发黄,看上去好像如果稍微使力就可能捏碎的样子。信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送到莫迪洛手里的,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很大的野心。他的野心是卡斯蒂利亚,当他作为那不勒斯的外交官到卡斯蒂利亚赴任的时候,他就被这个国家吸引住了。那时候或许在其他人眼里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就是个动荡不安的偏僻国家,不论是财富还是影响,或是当时的局势都丝毫不能和意大利的一个城邦相比。但是莫迪洛伯爵却不这么认为。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国家所拥有的如今其他很多地方已经荡然无存的一件真正的珍宝,这这件珍宝曾经是让欧洲几乎征服了东方的最大利器。那就是信仰。欧洲人对梵蒂冈,或者说是对那些奢侈无度的高级神职人员的失望,已经早年间黑死病横行时期教会却表现得软弱无力的挫败,让人们对教会多年来的信任产生了巨大的动摇,而连续几代教皇的堕落腐朽更是令人对梵蒂冈彻底失望。这种不信任已经成为了一种浪潮在欧洲大陆的很多地方绵延开来,对于教会,人们已经很难再用敬畏崇拜的态度对待,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讥讽甚至是如《十日谈》那样公然的嘲讽与辛辣的批判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风尚,以至当莫迪洛初到卡斯蒂利亚时,完全被那种浓郁的宗教信仰的气氛迷住了。人们真心的忏悔,真诚的寻求解脱与指点,而王室与教会结合所释放出的巨大力量几乎让莫迪洛为之目瞪口呆。就是在那个时候,莫迪洛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如果有朝一日能成为这个国家的权臣,那会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的目光盯上了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国王恩里克,而他做法则是打算通过让自己的妹妹乔治安妮成为恩里克的秘密情人实现。恩里克只有一个婚生女儿,这就足以让莫迪洛对乔治安妮可能诞生下来的孩子有着足够多的期望。而乔治安妮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在经过几个月提心吊胆的期待后,在一个深夜,有个人带着一封密信悄悄拜访了当时还是外交官的莫迪洛的住所。信里的内容不多,可寥寥几句话却让莫迪洛几乎高兴的当场失态,经过将近两天的折磨阵痛之后,乔治安妮艰难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当时莫迪洛高兴得几乎已经忘了身在何处,如果不是多年养成的警惕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或许他真的就会当着送信人的面高呼万岁了。而那个送信的人,是恩里克的一个亲信,一个虽然个头不高可看上去却很精明的小伙子。他有着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胡安,这样的名字在当地实在是太多,以至很少有人会记住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送信的人。但是莫迪洛伯爵偏偏就是那很少的人中的一个。他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也记住了他的长相,这是因为这个人后来还有好几次奉命给他送信,直到莫迪洛得到消息,察觉似乎恩里克国王的处境不妙,为了以后着想他让这个胡安给国王送信,请求允许他带着妹妹和孩子离开卡斯蒂利亚。当时的恩里克自己正是处境艰难,莫迪洛的这个请求虽然听上去很无礼,但是恩里克最后还是同意了。莫迪洛记得很清楚,悄悄把乔治安妮和孩子送到他的住所的也是那个矮个子随从。然后他们就连夜离开了当时已经面临被伊莎贝拉女王包围的巴利亚多利亚德,随后又辗转坐上驶往那不勒斯的一条货船。接下来,莫迪洛做了一件让但是知道这个孩子来历的人都大吃一惊的事,他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夜晚让人把孩子悄悄送走了。没有人知道孩子被送到了什么地方,哪怕是当时还很年轻也因为第一次做母亲还完全沉浸在欢乐幸福中的乔治安妮苦苦哀求,伯爵也没有向她透露一点关于孩子下落的消息。事实上就如同他对乔治安妮说的那样,在一开始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孩子被送到了什么地方。正是这种异常保密的方式,才让那个孩子安稳的活了下来,然后在经过了许多年后,一个有着一头红发和漂亮的蓝眼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了莫迪洛伯爵的面前,他说他叫乔迩,这是莫迪洛伯爵给他起的名字,意思是“一切的起源”。伯爵从回忆中醒来,他捏着手里发黄的信纸仔细看着上面的描述,看着里面的字句,伯爵微微吸口气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把信放在蜡台上,看着信纸慢慢点燃。“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好像个在黑夜中降临的天使……”信上的字迹随着被烧黑卷曲然后化为灰烬消失不见,但是上面的内容却深深的烙刻在了伯爵的心底。“黑夜中降临的天使,”莫迪洛伯爵轻轻重复着这句话“会在黑夜中降临的是天使还是魔鬼,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黑夜中会降临什么的确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是对阿尔弗雷德来说,这个夜晚却注定是不安宁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当进入比利谢利后阿尔弗雷德的精神忽然变得好了许多,特别是在听说阿方索死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悲伤,显然受到了刺激的年轻国王的坚持要为自己的堂兄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而且还一再声称要亲自参加。虽然就是这个决定也引起了很多人的种种猜疑,可阿尔弗雷德还是声称一定要亲自参加阿方索的葬礼,为此他直到很晚还时睡时醒的问着这件事,虽然在旁边伺候的仆人根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深夜,阿方索才完全沉睡了下去,不过就在仆人们终于暗暗松口气,然后各自找地方偷懒休息的时候,阿方索醒了。他之所以会醒,是因为感觉到了一阵寒冷,还有就是他做了个荒诞无比的梦。在梦里他再次看到了他的妻子如同当初他们结婚时一样坐在了宝座上,不过她头上戴的似乎是王后的冠冕,而在她的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让阿方索纳闷不已。那个人时不时的侧过身去亲吻箬莎,而阿方索却知道那绝不是自己,可他又难以想象会是他认为的那个人。阿方索试图看清那张脸,所以他不停的向前走,当那个人的容貌终于进入他的眼帘,以至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时,他醒了。比利谢利的夜晚还是很冷的,所以仆人们之前已经关上了窗子,但是现在窗子被风吹开了,透着少许冷意的山风从窗外吹进来,年轻的国王慢慢睁开了眼。一个个子不高的身影就在床边,那个人好像站立不稳似的斜靠在床头,他的身子半倾着从上面笼罩在阿方索的头顶,挡住了他身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阿方索隐约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整张脸疤痕纵横,皮肉凹凸不平,那样子就好像是曾经被什么野兽生生撕烂然后又拼凑起来似的。阿方索张开嘴发出一声惊叫,可随即就发觉他的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声音只能在喉咙里不停的滚动却怎么也无法吐出声来。阿方索颤抖着伸手去抓身边的东西,但是他的胳膊又被压住,然后他惊恐的看到那张好像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面孔向他靠近,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有些急促的在他耳边不停的低声说着:“听着你必须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知道你是国王,可是上帝没有选择你,所以你是不幸的,你的死不会让我堕入地狱的,因为我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阿方索不住挣扎,他想要爬起来可却全身无力,想要大声求救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口鼻,只是阿方索感觉得出那个人虽然力气很大却又好像使不上劲,这让他的挣扎得更加用力,同时他拼命摆动手臂试图用拳头砸动身边的床柱弄出些声响,这让他不停的挣扎试图摆脱可怕刺客的毒手。“他们不会让你活着的,所有人都不会让你活着,你就是他们的绊脚石,你注定了要死的。”腿上的阵阵疼痛让疤痕男人眼前眩晕,他知道这是因为过于用力把不久前用烙铁烫合的创口崩开了,不过他顾不上这些,正如他所说,那么多人希望这个阿尔弗雷德死,而现在最希望他死的就是疤痕男人自己。阿方索依旧在挣扎,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身子不住扭动,脑袋因为被捂住口鼻紧紧按在了枕头里,他的胸口在剧烈颤抖,可是却已经再也没有力量摆脱那双魔掌。忽然,刺客捂着他口鼻的手稍微松了松,大股的气息猛然灌进他的口鼻,阿方索的眼前冒出了金星。在刺客扯过枕头紧紧捂在他的头脸上的一瞬间,阿方索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噜的声响。如果刺客能够听懂,他会听到阿方索这样问:“是我的妻子要你杀我吗?”可惜阿方素的这个疑问显然没有机会发出,而疤痕男人则只想着尽快完成这件对他来说事关生死的任务。枕头紧紧压在阿方索的头上,用力,不停的用力,国王的挣扎变得慢慢无力起来,最后他的双腿在床上胡乱蹬踹几下,终于随着向下一塌,整个人再没有了声息。房间里只有疤痕男人粗重的喘气声,他先是试探着松开枕头,察觉到国王的确没有了声息后,拿开枕头露出了一张大张着嘴巴,双目圆睁的狰狞的脸。“国王是尘世的主宰,却依旧无法逃避这个世间最高的法则。”男人在胸前划个十字,他有些艰难的把枕头放在阿尔弗雷德的头下,然后从旁边拿起一根棍子拄着咬着牙向门口挪去。房门敞开,一个半个身子斜靠在门上的卫兵缓缓倒下,他的喉咙上插着一根弩箭。男人小心的向走廊里看看,国王的房间门口原本有两个卫兵,但是其中一个却在不久前忽然找借口离开了,疤痕男人不相信那是巧合,他只知道莫迪洛伯爵在那不勒斯果然有着令人生畏的权势和影响。男人小心的沿着走廊向前走,他不知道接下来在某个拐角或是哪根柱子后会不会就突然冒出个什么人,热后用锋利的短剑割断他的喉咙。虽然知道这很有可能,但是他却没有选择,如果想要活下去他必须按伯爵吩咐的去做。让疤痕男人感到意外的是,他按照莫迪洛伯爵吩咐的路线悄悄离开的一路上都是那么安静,虽然有卫兵经过,但是却都被他很巧妙的躲开,当他终于沿着一条黑暗中的夹巷走出来时,看到是站在月光下的一个身影。“大人。”疤痕男人低矮的身形又向下微微矮了些,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莫迪洛伯爵。“做好了?”伯爵抚摸着身边马匹的鬃毛问,看到男人闪动的眼神,莫迪洛走过去伸手抓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我在问你话呢。”“是的,我完成了您吩咐的事。”男人颤抖着回答,尽管他曾经是最凶残的强盗,尽管他曾经干过太多可怕的事情,可是在这个人面前他却始终卑微胆怯,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可怕,这让他甚至忘了断腿的疼痛颤抖着说“大人您答应过我……”“我答应过你放你自由。”伯爵说着松开他,抽出块手帕嫌弃的擦了擦手“你现在可以走了,不过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谢谢您大人。”疤痕男人踉跄着刚刚向前走出几步,忽然被从身后传来的“站住”吓得猛的停下了脚步。他慢慢转过身,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伯爵。“你曾经袭击过蒙蒂纳伯爵对吗?”莫迪洛问,看到疤痕男人脸上的伤疤似乎在颤抖,伯爵走上去几步继续逼问“对我说实话。”“是的,不过那都是为了赚钱,您知道我们后来过的很糟糕。”疤痕男人躲避着伯爵的眼神。“你这伤就是在那个时候受的?告诉我是在哪?”听到伯爵的询问,疤痕男人眼中先是露出愤怒和仇恨,可随后好像想起什么立刻变得满是恐怖。“是在距桑罗尼山不远的地方,一个叫谭普拉的镇子上。”男人声调奇特的说,好像是压抑着内心里什么令他无法抑制的恐怖“我们原本要在那里袭击他,可是我们中了圈套,我们很多人一起逃走,可我们没有能逃掉,我们遇到了狼群,所有人都被撕扯成了碎片,那一夜到处都是狼,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全身没有一处是好好的,可我偏偏活下来了。”莫迪洛伯爵听着男人的话,仔细的看着他那张伤痕纵横的脸,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抚摸着他脸上翻起的道道疮疤。“我想这一定很疼,”伯爵说着想了想,从手上摘下一个镶嵌着红宝石的戒指“这个你拿去,算是你为我效劳的报酬。”“谢谢大人。”疤痕男人立刻恭敬的躬身行礼,然后很小心的接过戒指,他知道这个戒指将是断了一条腿后再也当不成佣兵的他后半生的依靠,所以他谨慎的把戒指放在衣服里面的暗兜里。“好吧,你现在可以走了。”伯爵点点头,然后把牵在手里的马缰递给男人“虽然你现在骑不了马,不过以后也许用得着。”疤痕男人感激的看了眼伯爵,这是他见到莫迪洛后第一次不是用畏惧的眼神看他。他转过身一瘸一拐的牵着马拄着木棍向前挪去,当他走出几步时,后面再次传来了伯爵的声音:“胡安。”矮个子的疤痕男人身子一颤,虽然他的名字是那么普通,但是这是第一次听到当初还认识他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在叫他。叫做胡安的矮个子没有回头,他从嗓子里发出挤出一声闷闷的应声:“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大人?”“你还记得当初你抱来见我的那个孩子吗?”伯爵的话让矮个子男人的身子在暗中一颤,他那只拄着木杖的手抖动着似乎想要向身上摸索什么,却又最终没有敢继续下去。“对不起大人,您说的是什么孩子,”矮个男人说着闭上眼睛,却又不甘的继续说“请原谅不过可能您记错了,我不记得有过什么孩子。”“是吗,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伯爵顿了下,就在男人紧张得快要窒息时,传来了莫迪洛的声音“走吧,趁着还没有被人发现离开这,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谢谢您大人……”男人沉沉的说了句,牵着马向前走去。看着逐渐消失的那个身影,莫迪洛伯爵慢慢放下举起来对着他后背的火枪。抬头看看头顶的皎洁的月亮,伯爵轻轻吐了口气。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的月亮就和现在一样,胡安把乔治安妮和那个孩子一起送到了他的住所。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如同夜晚降临的天使。远处,安静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阵充满了惊恐的叫喊声,莫迪洛伯爵回头向城堡方向看看,然后从身边的口袋里拿出了一瓶酒先是喝了一口,然后遥遥的向着城堡的一角轻轻举起:“上帝保佑,女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