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磐石心(五)四周弥漫着凄惨的雾,我看不透周身丈外的景象。手陷在手枷里,这手枷不知道是什么法宝铸成——我的双臂筋肉如同千百钢索震荡,手枷却浑然没有异样啊!——我猛然醒悟,现在的我只是念头的聚合,脱离了肉身的供养,自以为有的巨力不过是我念头的妄想。手枷的一端系着链子,没入浓雾里。我向雾深处呐喊,无人回应。人死后终究要化为尘埃,鬼魅也不能长久。天下既无冥府,也无天庭。人命到时而尽,我没有地方要去。——那么是谁在赶我走路?我心中念动,趋步进入雾里,有几十个人影在雾中忽隐忽现,我听到链子晃动的声音,和我的手枷上链子的讨厌声音一般。趁最近一人还没完全隐没,我速速凑到他身边。那人裹在黑袍里,脸罩了白面具,双臂也上了手枷。我瞥自己的衣裳,和他是一般的黑袍。我用手指触摸自己的脸,我脸上不知何时也罩了面具。“你是谁?”我问。他不回答。我突然伸开手臂,用还能活动的手指猛掀去他的面具。我后退数步——那个人的半边脸是俊俏如玉的慕容芷,另半边却是朱红瞳的靛蓝脸,生獠牙的嘴流出涎来。“小空,我渴,施舍我点粮食——你全身都流淌着琼浆玉液,快予我,你不是最喜欢我不过吗?”后面数十个人围拢上来断绝了我退路,他们的手枷已无,狞笑着把面具摘下,也是一般无二半慕容半妖的样子。她们(它们)近百只手伸向我,抓我的肩、背、腰、大腿。——它们说的粮食是我的念头。“哪有那么许多慕容芷,她是唯一的!——你们是天魔!”我想起金丹的天魔妄境,现在我的阴神与肉身不相联系,陷在了妄境其中!圈圈火光从我的手腕漾出,轰得炸开手枷。恢复自由的手上化成两柄雷电曲刃,风卷残云地扫开最里层的天魔,把它们绞成虚无。我吃惊地看到外围不胜计的天魔涌了上来,我手上的电刃光芒却在悄然淡下去。“用雷法杀出条路来!”我的双刃挥舞成没有断续的圆,死命往一个方向突破;一旦停下雷电兵刃的挥舞,我的念头就会被群魔吞噬,只剩下肉身的空壳。——可不知道我手上的刃能坚持多久,它们终究是我念头元气的显现。没有肉身供养的我逾战逾疲,兵刃的威力也愈来愈小。起始天魔组成的墙在电刃下还是纸糊一般,但渐渐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水里游泳,最后仿佛整个人陷在泥沙里。——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我看到雾薄弱的地方了。那一线朦胧、难以琢磨的光,既近,又遥远。天魔们层层叠叠的手又把那一线光线遮去了。“霍!!!!!!”我用手背掩住自己脸。光线在迅速地扩大,完全盖过了数百天魔的身影,把它们卷了进去,露水般蒸发。最薄弱的雾冲散开,还有风朝我这边呼啸过来。“还有六千。”红衣少女踏进了雾中,她手中的不是金剑,而是一把温润的无瑕玉剑——刚才就是这把礼仪观赏用的玉剑荡灭拦路的魔军吗?“师叔,天魔的话,就要全部杀干净,才能修道无碍。”她的嘴角冷翘,玉剑横扫,剑风把五里厚的雾径横切开来,成千上万恶鬼般的魔军无处遁形。“全灭。”琳公主宣布。六千魔军随着她的宣判渐渐化成沙子流在地上,化风散去。一股暖流从我的足底涌泉升起,渐次流入我的四肢百骸穴窍,钻入丹田,升上泥丸,运转了无数周天。我幽幽地醒转,挣起身体来。“……刹那芳华逝,流水不住行。欢宴有时尽,月亏又复盈……”似虚若实的幽幽歌声从红衣少女的口中哼出,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她在我眼中朱唇泛紫,我触到她手心冰冷,仿佛琳公主才生了一场大病——她的阴神刚进入我的天魔妄境,用一件克阴物的法宝杀尽了魔军:我的念头有八千枚,魔军就有八千之数。“你无碍吧?累你了。”我真心谢她。“金丹的我催动元婴法宝消耗甚巨,所以累了,养一日就无恙。”她语气轻松,把贴我心口的一枚玉璧化成玉簪,插回发髻,“这枚和氏璧是当年龙虎祖师周楚南赐予我家祖先的石中神玉,中和清正之气所钟的天地精华。我娘元婴时祭炼成宝,能克一切心魔,断一切诅咒。现在你这次的魔境破灭,道心复稳——不过,不晋元婴,天魔不灭,你以后也要时时提防——金丹的道心是会退转;道心退转,过去的修炼也就付诸流水了。”我听她讲这和氏璧的种种妙处,心念一动,故作轻松地问,“那么,和氏璧那么神奇,能解妄心吗?”颜若琳怔了下,她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不放,蚊声说,“妄心不是魔念,那是返虚者第二重天劫的名字,和氏璧怎么能解?——师叔怎么接触到宗门绝密法藏?……要下幽牢的。”我抽了口冷气,吞吞吐吐道,“这是,这是我前世记忆的残留吧……还是元婴者的时候我可能接触过……刚才,忽然这个词就突然跳到嘴边了……当年,我的诸天雷法总纲也是突然蹦上心头的……不是我刺探宗门绝密——如果我前世刺探了,也和我此世无关……宗门总不会把现在的我抓起来炼魂吧,当年要搜他们肯定早搜过了。”——我本来以为“妄心”是一种元婴者也会有的魔念,但颜若琳却驴唇不对马嘴地告诉我这是返虚者要经历的某重劫数。显然,我们说的“妄心”是两种同名的不同东西——小芷一个金丹,怎么可能经历返虚者的劫数呢?我就顺着颜若琳的口风,把这不经意说漏嘴的东西推到自己的死前世上去吧。“啊,既然是师叔前世的残留记忆,那我就管不到了。每个宗门里,返虚三劫是返虚者和厉害元婴才能接触的法藏。师叔前世钻研第一重天劫极透,说不定也知道些第二重天劫——不过,现在你不到元婴,最好不要乱问返虚三劫,金丹者不该好高骛远——我之所以知道这个词,因为我娘就是渡妄心劫陨落灰灰的,但是我不得详情。”她嘘了口气。——颜若琳说的是那个女返虚者洛神瑶。和我要的线索相差万里。“刚才我唱的歌好听吗?”红衣少女问,“恩,比那首蛤蟆歌谣好听。”“混蛋!都是我娘从小教我的!一首是我割草时候唱,一首是伤心时候唱的。”颜若琳忽然用袖子掩住脸,转过脸去。她是触到伤心处,哭了。我想去安慰她几句,又担心会被这小妖婆暴起扇耳光,悻悻走出这厢房。南宫磐石在厅上赏天上之月,他脸上的肿块还没有消尽,“和氏璧名不虚传,半日内原兄就恢复如初。哈,打完我,你气消了?”“恩。”“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我吗?”“想打你,就打你。”“是你有物伤其类的感受。你心里自认是我的家臣,对我抛弃家臣的做法觉得心寒。”“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原毅是我父亲的家臣,数年前却挂印封金,不辞而别地脱离青龙会,亏失了做家臣的法度——你心里大半猜到,却不愿承认。本来你入了昆仑,和我家不再有关。但原毅的事情没有了结,你心里始终念头不通达,隐约觉得要把父辈的事情结个干净。”我们离开本愿山城的时候,确实走得很匆忙。十四岁的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要把一半的金库宝库都封起来不动,那里还有大量南宫家赐予的符水。帮派的兵卒如果服下那些符水,暂时就有道兵的力量——或许在那条龙的屠杀下,能多活下几个(啊,是我妄想了。)现在的我明白父亲不想欠青龙会,要把南宫家的赏赐与人情尽量还回去。——但在世俗的君臣名分上,他终究亏损了。我们这个乱世可以藐视朝廷的天子,但不能背弃自己的主君。南宫大头目给了父亲发迹的一切,同时又控制着父亲,传授他不完全的功法,让他当青龙会的刀。父亲与南宫大头目之间的关系乱麻般复杂。最后,父亲勘破了金丹的天魔妄境,对杀戮的厌倦超越了对南宫的忠心,所以他带我们去寻找远离纷争的乐土。“算你说准了吧。等我助你脱险,我就和南宫家再无瓜葛了。”我体会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即使现在他只是爪牙皆去的病虎,但他一眼能看透我自己都不不了解的自我。——相与比较,公孙纹龙只是自恃武力的跳梁小丑。“我也这么想——和你走得太近,昆仑或许会认为我觊觎你的诸天雷法总纲,他们对我的态度可能就要起变化了——唉,要是当时我知道原毅有这么一个元婴转世的儿子,一定要亲自把他截下来,手把手地栽培你做我的干将。”南宫磐石叹了口气,“时机已逝不再来。”“我不会重走父亲的道路;我就把你转到上官天泉的修炼塔里。那样,也完成了青龙兵副统领的嘱托。其他,我再没有想对你说的。”九难试还有八站,还有新的试炼等着我。我转念想或许自己上了昆仑,真该去绝密法藏里找找妄心天劫的情报,宁可错过,不可漏过。——县衙的转运法阵可以直达凌牙门城主邸,我们占得先机,公孙纹龙只能徒唤奈何。“遗憾,好事多磨。我不会和你去上官邸。”南宫磐石的目光忽然锐利如刀,断然否决了我的建议。“为什么!”我想不出还有其他更能保护南宫磐石安全的选择。“我猜,是因为磐石兄知道去不了吧。”蔺家的门外传来我熟悉的轻佻声音,十个金钱兵从墙外一跃跳了蔺宅的庭院。“嗞!”、“嗞!”……他们在庭院没走几步,身体忽然四分五裂地肢解,裂成百十块切口整齐的大小肉块。肉块落在地上,忽地化成青烟。庭院青苔地砖上多出百十如刀裁开的符纸条——那十人不是真兵,而是龙虎派符书里的符兵。我察觉到南宫磐石的十指微微颤动,眼睛睁大,看到了庭院里比蚊子触须还要细上十倍的丝。“七情丝控制人心,天机丝切割物体——南宫兄真是随时警惕着!我生了个脑筋,不然被切开的就是我了。哈哈。”蔺宅正面的围墙轰得一下被摧成尘埃。血色的画戟从尘埃里探出,向前一引一牵。五十丝都被画戟缠绕上去,那个持戟男子一扯丝,我身边的南宫磐石往后退了一步,他十指上的丝全断。——我看到的不是南宫的丝被公孙纹龙扯断,而是南宫磐石主动把丝从自己的指尖脱开。难道说,如果他的指尖稍微迟点和丝脱离,十指就可能被公孙沿丝传导的力扭断?南宫世子的肉身如此虚弱,不堪金丹的敌手一击,只能用预判来规避吗?更让我疑惑的是,上官翩翩手持符书,尾随着公孙纹龙走进了蔺宅——她虽然强作镇定,但我看出了她强自压抑的愁眉。她手上没有纳戒,也没有联络的平安珠我还看到了地藏狮子,它的头上被箍着一枚名利圈,金丹之气全无,看来是被名利圈全部封住了神通变化。——金云翘在哪里?颜若琳从回廊里跑到正厅,她大声喊,“翩翩姐,发生了什么?你们不是在另外的县搜查吗?”上官翩翩把我们三人一一看过,忽然说道,“我太无用了。”她平静的语气似有难以言说的悔恨。“少城主的一切手段都很完美,她其实只有一个缺点——我们中,只有她没有亲手杀过人。所以,要杀人的时候,她就不知道如何下手了。哈。”公孙纹龙得意洋洋地微笑,“本来少城主就没有带我找到南宫兄的打算,只是把我从你们这组支开,尽量拖延时间——她的希望全放在你这个南宫前家臣身上,我可不会进她的圈套——敖萱被你们排除后,我的平安珠收到她神念,就往这里赶来。于是,我和她们就打了一场——金云翘被我重伤,她出手套出了地藏;然后我把金云翘做人质,少城主就没辙了,那一圈始终无法出手。所以,我就到了这里。”“金总管被他喂下三尸虫暂时假死,我不愿意牺牲她——只能和公孙世子僵持到这里。我一个人在他面前,没有出圈的机会;本来期待和你们汇合后能有转机——但貌似你们也伤得很重呐。”我的心魔刚去、颜若琳元气未复、南宫磐石伤重,公孙纹龙用一只手就能料理掉我们。翩翩师姐依旧没有机会在公孙前从容出圈。“师姐,你催动地藏狮子的名利圈收紧,把那条狗的脑浆勒出来,然后逼迫公孙交解药就是。你要护金总管,他也要护自己的狗吧。”我瞪了那狮子一样,狮子向我乱吐口水,“呸呸呸,咒你脑浆先出来”“原兄难道认为,龙少是那种在意同伴性命的人吗?”我一时语噎,南宫磐石淡淡望着公孙,公孙向他竖起了拇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南宫兄。”——我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我阖上眼睛,脑子飞转,快想,快想,有什么可以打败公孙纹龙的法子呢。如何说,我们有五个人围着他呐!“原兄,不要那么认真。我完全没有现在杀死南宫兄的意思,菜要做好了才能吃。南宫兄的伤都没好,我会等他痊愈。”公孙纹龙一步走到我前,轻拍我的肩膀,语气简直像我的亲密战友。他离上官翩翩有三丈距离,但我清楚上官依然没有出手的机会——这么短的距离,公孙可以实现瞬移。——但是,只要公孙不急着杀南宫,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我要告诉诸位,世俗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兴趣!我的道是追求武神的道路,只有杀掉南宫兄那样的强者,才能获得美妙的武道经验,窥见晋升元婴的法门!我追杀他仅仅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和什么狗屁的公孙家毫无关系!哈哈哈——上官少城主,三尸虫的解药方子你去问地藏狮子吧。现在,我要带走南宫兄,助他复原,然后和他决战——我们就此别过吧,等你们足够强的时候,说不定我会再来拜访的。”——你这个变态。我心里大骂。“以后我的饭票就拜托诸位了。”地藏狮子向我们客气地握爪行礼。南宫磐石大笑起来,“龙少,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想,你是无法让我复原的。”“南宫兄不相信我能请到天下最好的炼药师吗?”“那不是我复原的重点。”我看到南宫磐石把手***自己的胸膛,他的心房现在我们眼前——本来该是心脏的地方只有一张剪裁成心形的符纸,符纸上有“镇心”两个大大的蝌蚪文。“诸位可以看到,武神周佳摘走了我的心。镇心符的效力是四个月,也就是说——今年十月十日前,如果无法取回我的心,我就会死。”南宫磐石顿了一下,从容道,“无心的我永远没有和龙少一战的能力,你另找别人证武神之道吧——上官少城主,南宫家不只我一个金丹血脉,无心的我回去,只会被那些想上位的兄弟杀死,我不会在你们的保护下回南宫家——原兄,如果你要助我脱险,有兴趣和我一道去取回我的心吗?”“去哪里取回你的磐石心,顺我的路吗?”我楞了一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