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胥然称善,便随上官子羽去颠倒竹林排列组合。天上飞行,地下通过的修真者当然瞧不透竹林奥妙,更不会生出强破的心思。唯有对地利异常敏感的陆上修士,吃饱无事像殷元元那样盯着竹林才能看出点端倪。上官子羽根据易图六十四门重新编排,我们依照他指示挪移各处石竹花木,忙乎了小半个时辰,听上官子羽说一声成了,也未见得林子样貌有多大变动。上官子羽叫我们将各自的“度量衡”取出来。我与殷元元都从纳戒里取出手掌大小,前方后圆的铁盒子。铁盒子的面板上有各色读数。这是宗门辨位导航,探查灵气的常备法器,虽然不及我原来的风水罗盘,也大省心神计算的精力。他替我们设好出入新阵的算式,三人又走回小庙。这回小庙里竟然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月照竹林,一只毛色极纯极亮的黑白熊正在庙门口美滋滋地烤鱼吃,一手取葫芦往嘴灌酒,吃喝到得意时候,抚着肚上柔滑白毛,呜呜哼起了歌来。——一头寻常灵兽是如何在我们三个道胎金丹的眼皮底下走进来的?抑或,庙里另有暗门,它是从里面走出来的?上官子羽面上有些发寒。殷元元嗅着飘逸的鱼香酒香,忽然叫我检查纳戒。我神识扫了一通纳戒,其他物件皆无异样,唯有琳公主捎我的蟠桃酒,突然空了一葫芦!“喂,熊,你使了什么手段窃走了我们的宝贝!”殷元元抡起粉拳呼啸着往黑白熊脑袋打上去——他虽然声势浩大,但拳术中存了极大的回旋余地。无论如何,在不知觉中隔空取走我纳戒里东西,这是我从未遇过的事情,对方必然是深不可测的高人。“小气!瞧你们刚才客气,真要点东西就割肉似的!这洛神家的酒我还要分婆娘喝,不还!不还!心情都被你们搅了。”那熊口吐人言,翻身闪过殷元元的拳。殷元元一劈手在呼吸内又连跟三百拳,全都好像打向自己影子似的,干愣着眼睛看熊提葫芦钻进了小庙。——我和上官子羽忙追入。这熊连洛神家都知道,自然晓得他喝是能回转天年的无上神品,这来头可是非同小可!听他话头里面还有一只母黑白熊,真是让我们头疼欲裂。“前辈是人是妖?我们是宗门第四代弟子,误闯道场十分过意不去,但你白拿我酒总不对,上哪里评理都是我们理由直。”“我是人,不愿意真面目见你们,但我吃喝你们可理直气壮!你们在剑宗生了那么多事情,一毛不拔就回昆仑,溜得太便宜了吧。”小庙的祖师像后面屏风果然又生出一片竹林,黑白熊在竹林后面,隔我们三十步,眨着眼睛。那黑白熊皮里套着的人倒是声音清亮悦耳。——这家伙连我们来历去向都清楚,是哪一位剑宗高人在调戏?我在剑宗真亏心事倒没什么,只在入蜀山前欠唐门一条命,他可不要是为唐门出头的人呀。“我家夫君就爱和小孩子调皮。剑宗对我们是过去的前尘往事了,他怎么会和你们计较?只是方才在汉中城的殿上你们许愿至诚,他就想借这个善缘给我捎一壶洛神家的蟠桃酒尝鲜。我离不开此地,只能赖他相护。”又有温和的女子声音传来。说到后来,她叹息一声。这时殷元元也跟我们进得新竹林。听那女子话语,我们三个都愣住了。我们的确在汉中祖师庙许愿,难道那黑白熊是万里云?那女子是安灵箫?可万里云已经入灭,安灵箫早在万里云入灭前便已陨落呀。这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常识。倘若万里云与安灵箫俱在,昆仑龙虎,便是萧龙渊,又谁敢有一分其他念头?黑白熊悠悠道,“道恒在,无终始。唯心分别,方判隐显,然后有长生与劫,再有天年与死。万里云早勘破生死,也历尽劫数,只是与这世界缘法断绝,真求他者稀,假求他者众,万里云无法住世,只得入灭。你们凭他在银币留下的一点善缘指引,自可与万里云偶会;世上芸芸之人与万里云无缘的不可胜数,自不可在三界寻得他。”这话头是我们三人从不知道,更未曾经历的境界,一时心如乱麻,思绪纷飞。林中风动,现出一处茅草屋舍,一清丽青衫女子正在案前取琳公主的蟠桃酒自饮自酌。想到这位仙子即可能是星宗蟾宫派纵横四海、寥寥可数的强横真人安灵箫,我们这些后辈一时都不敢近前。那青衫女子一笑,留下杯盏,自顾自去另一头竹林抚琴,“前日有位剑宗门人林道鸣在我夫君的冢前抚琴,煞是清旷幽远,我新学乍练,贻笑大方了。”黑白熊——可能正是震动三界的万里云祖师——溜回案前,挥熊爪先举一杯喝起,然后招呼我们过来分烤鱼吃,“我夫人过不了她的劫数,已经永远进入了道的隐面,再不会显现于世。我与道周游,能在道的隐面与她相会。你们与我的识交汇,所以也在我的识里看到了她。”抚琴中的女子道,“夫君莫老戴着黑白熊头套,让这些有缘门人瞧瞧你面目,留个念想呗。”黑白熊道,“我长的是个祸害。”女子娇嗔,“我就爱夫君这般绝色,和你独处可不愿对着那张阔口大耳的人-皮-面-具——你们这几个孩子无有好男色的吧,若有,我便打死你们咯。”夫妻拌嘴,我们三人连说不敢,小心凑前。万里云祖师低头把黑白熊头套摘去,缓缓抬首,我们三个都看得呆了。天下众宫观的铜像都是虚,唯有这小庙的泥像近实。这男子一易黑白熊游戏人间的姿态,也浑无半分他处祖师像的风霜困苦之色,单容貌便可与日月争辉,落到人间十个女子九个会为他心折迷醉。祖师纤妍洁净,气质高华,似是古书中人,眼神温而厉,威而不猛,望之让人不由自惭形秽,心中怯缩。人读文明纪智圣张子房传,常以为磊落大丈夫,观画像方知安宁静好如处子,万里云祖师正是此例。安仙子恬然笑道,“当年夫君欺负我初踏中土,阅历不足,诡称是郑国公族之后公子兰忽悠我,若不是我机智,差点被你蒙过去。”她语虽怨怪,语气中却是无限甜蜜。“这事我要被夫人说上一千年一万年了。”万里云祖师微微一笑,他掰指头计算,“你们有眼缘。魏和云都未见过我真容,更不用说独孤他们和其他后生小子了。林道鸣是一个例外,我夫人格外喜欢他的琴,所以他见过我真容。……傅正云与顾天池都是我朋友的后人,他们也见过我真容。芝剑的美貌犹在我上,他是晋国的公子,被魏赵韩三厉害元婴分了国土,一生郁郁不得志。等我实现了他的遗愿,傅正云这一代后偏就长衰了。”我见过天子容颜,也是让人久久难忘。其先祖之美,只能想见风采了。“……顾天池是柳剑的唯一苗裔,但资质不及柳剑的十分之一。柳剑很厉害,若出生在今世,真人绝计跑不了。巴山剑派有可能先我们蜀山成为剑宗的,可惜柳剑走的是魔道,盗吃修士的金丹积攒元功,当年就是见不得光的忌讳。龙虎宗冷掌门在全修真界揭破了他面目,蜀山剑派只能奉公义灭绝他们,我心中总觉得欠他。顾天池有今日的成就和行业,我们剑宗算是还清了。我不看好他有跳出因果循环的智慧。……其他的人该再没讲过我真容了,过去的朋友亲人都复归于道,需要我等待机缘,才能去道的隐面寻找拜访。”这位祖师虽然再无法进入人间,但依然能通过在世间积累的善缘周知人间大事,连几日前的变故都不曾漏过,这样跨蹑生死界限的神通或许连萧龙渊都及不上。我原来还有打算向他讲述一番剑宗今日的窘况,如今看来全不必要,只安静听祖师讲述下去。他的讲述浑没成败得失之心,只像将一幅画卷展开,娓娓道来,“一切法都有生住异灭。五百年过去了,大正王朝与剑宗都是积弊甚深。大正王朝或者终结,剑宗或者衰败,这都是自然之理,无足痛惋,门人们竭力而为即可。倘若事有不济,大正王朝依然遗下五百年来滋养文明之功送与后人,剑宗依然退回蜀山逍遥世外。天下还是宗门遥控人间王朝的剧本,不过换了新的角色。”“但于今天下还出了洪荒宗与萧龙渊,宗门秩序受到挑战,人族也再不独尊万族。”我问祖师。“人虽非天下至灵至强族类,但首开灵智,得天下文明风气之先,一步领先,万族只能步步落后,待到下一次道的卷展才能翻转,你们多半是看不到的。所谓万族看似浩瀚,分到各部灵智开启的鸟兽和脱去毛窍的妖类,数量委实可怜;各族又恩怨难解,习俗歧异,最后还是用人族文明沟通。萧龙渊越要统合万族,越是将万族融化于人族文明,就长远看,实与他雄图的南辕北辙,反利于人族。”祖师摇首,“洪荒宗的崛起却不可阻扰,这是洛神瑶失之交臂,却被萧龙渊终于抓准的题目。当年你们龙虎昆仑阻不得我剑宗,是天下习剑术者该有成道之路。如今天下妖族也要走一条成道之路,又何尝是剑宗能阻?不过多走些曲折罢了!局中人囿于积习,重复过去的错误,即使有看清者也被愚者拖下混水,更有你们昆仑龙虎这群人故意搅局,让天下看上去纷乱。”我低首不语。剑宗标榜扫荡邪魔,但万里云祖师这样与三界再无瓜葛之人,再无邪魔之见,只有道术与文明的迁移。他指明了天下格局,我又该在未来如何自处?入帝都前,我只是被命运的潮流推着前行,求解慕容芷的妄心,随时应付着星宗、昆仑、剑宗、帝家各路势力,从没有真正想过自己的道路;被阴魔附体后,我每日只都苟求性命延续;偶得喘息,也只是抓紧享受短暂的人生美好。即使我的道术已经胜过父亲当年,但我对前途如何走,还不如我父亲十分之一的明确。如今我即将脱出剑宗掌握,以后再不能作随波逐流之人!“万里云祖师,既然我们有缘相见,您和祖师婆婆也喝了我们昆仑琳公主款待的蟠桃酒,有啥厉害神通可以送我们这些小辈呢。”殷元元转着眼珠子,趁热打铁。祖师定定望他,“我可以写一封信让林道鸣转交观水,他会将你逐出昆仑。然后你尽可以从我们剑宗杂役弟子做起,先学草木七剑,再学太玄剑诀,再学剑宗三式。这是我们剑宗一般的传授章程。”殷元元讨了个没趣。我心中胡思乱想:万里云祖师虽然入灭,但依然可以通过善缘向个别人显现。那过去入灭的其他祖师,如龙虎周楚南、我宗全尚清、琳公主的母亲洛神瑶、还有与万里云祖师比剑而遁的谢庄公子,都去了何处?有缘人可曾见过他们显圣?“我夫君哪里都未曾去,只因他和道仍存分别,不愿合道,困在了自己的心中。在他是真心,在他人觉得是虚妄。觉得他心真的人可以见他,只是很少罢了。对绝大多数人,我夫君是不在了。”安仙子高旷的琴音流过我的心念,我的七识渐渐模糊。“原兄,原兄,你在定中已过了七日,今朝我们有要事要办。”我耳识里响起上官子羽的呼唤。我喃喃醒转,“万里云……黑白熊呢?”“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发现小庙,殷元元用真灵幡扮黑白熊玩的事情呀。”上官子羽笑道,神情不似伪诈,“那件小事就不必提了,我们速速去归魂关见贵宗的诸位真人吧!殷师兄已经先去会面了!”今日已经是正泰三年元月七日,我与宇宙锋定的十日出关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