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市第一医院高干病房为了保证隔音,里间和外间之间留了一条通道拉开距离,不远,也就不到五米。但就是这五米,这些日子生生隔开了方老爷子和方家一干人。里间,方家这边有个老三能进,他是这段时间方老爷子的传话人。有个外人许庭生能进,听说他是老爷子押宝的那个人。但是实际方家内部有人猜测,他其实只是老爷子和方老三请来配合演戏,友情参与而已。除此之外就是固定的几个医生护士能进。剩下的人,哪怕是方家的亲子亲孙,也不知里头的那位实际到底是死是活。他们问医生,问护士,问老三。任是谁都说,老爷子状态不错,比先前好了很多。只是这样的话,在如今的局面下,真假难辨。人多嘴杂容易坏事这一点大家都懂,向来知道轻重的方家老二哪怕平常偶尔会有些郁闷,也从不曾逾矩。可是今天不同,今天他在外间焦虑无比的转着圈,有几次已经走到病房门口,想敲门,犹豫之后又都退了回去。他这样,与其说怕老爷子生气,不如干脆说是怕老爷子不生气——死人不会生气。“老三进去了。”这是他着急的原因,想跟老爷子报告的消息。但是眼前那扇门闭着,他不敲开了去说,茫然无措,但又怕,敲开了……老头实际已经没了……他只会更无措。一直以来,方家二代里的这个老二,就像过往三代里的方余庆,都是外人眼中最无能,最不争气的方家子弟。他想着是不是让人去把医生叫来,让医生把消息带进去。里间的门还没开,外间的门先辈从外推开了。进屋的是两个跟方老爷子差不多年纪的老头,身上白衬衫塞在裤子里,胳膊上袖子挽了半截,标准的老式军人们平常不穿军装时的打扮。方家外面是放了人专门阻人的,所以能自由推门进来的这两位,当然都不是闲杂。方老二认识他们。何止认识,年少时候他对他们还曾经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自家长辈,被摸着头夸奖过,也被反抱在膝盖上打过p股。“凌叔叔,萧伯伯。”不管这两位今天为什么来,也不管三家人之间这二十多年来怎样的势同水火,方老二毕竟从小有着相应的规矩,恭恭敬敬的先问候了一声。两位老人偏头看他,像是在辨认。然后一个说:“这是老二吧?”“是,凌叔。”方老二应道。凌姓老头转向身边姓萧的那位,说:“这个我记得,他跟我家老三,你家老二,是同一年的。”凌家的老三,萧家的老二,都已经没了。方老二站着,不知如何接话。屋里剩下还有两个女人,一群三代的孩子。两位老人的目光在当场方家三代所有人身上扫过,眼中有沉痛,有哀伤,有怒火,有坚决……方家孙满堂,而他们……方橙迎着这样的目光礼貌的微笑,方余庆没有表情但是轻轻点头致意。因为这样,两位老人多看了他们一眼。一个十四五岁精致漂亮的女孩在怯怯的往妈妈怀里缩。无形的强烈压强。方家三代年纪最长是方仲。他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握拳,身体微微颤抖,两眼怒视面前的两位老人。这样的举动容易形成感觉,好像方家三代之中他最勇敢。但是实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其实只是在压力下最先失守、崩溃。“别以为你们,你们……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来日方长,我……”他开口说话,否则他已经找不到任何支撑,他想说几句硬话,但实际语无伦次,口不择言。无礼其实是恐惧的表现。这些话听来无知荒唐。里间的门在这时候打开,一直干枯的手握着门把,跟外间两位一样打扮的方老爷子出现在门口。白衬衫塞在裤子里,胳膊上袖子挽起来半截……三个人以前一起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也是这么穿。方老二迎上去,在父亲身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老头微微点头,面色波澜不惊。目光依然在外间那两位身上,老头笑了笑:“来啦?”“还没死啊?”萧姓老头说。“是啊。”方老头笑着说。青瓷杯里墨绿叶片旋转而上,棋盘摆好。三位老人像是很平常的闲话了一小会儿。然后方老头说了一句:“没事,我看得过眼。都是命。”“还是信命?”凌姓老人问。“信,不信不行……人一点让子弹贴着头皮飞过去多几次,再不信的,也得信。我想,你们也信。上面那些个老首长,哪怕说过一千遍的老马老恩和列宁,其实也信。”方老头扳回一城。许庭生和凌萧进门就是这时候。许庭生站在了方老头身后,在对面两位老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轻松的笑着,说是差点没赶上,多亏了凌萧来学校接自己。顺便问候了两位老人。凌萧站在对面,两位老人的身后。三对二?萧姓老人伸手,一声不响,从方老头棋盘上拿走了整一边的车马炮。这不是主动要求让棋。是双方现在真实的实力对比,方家实际已经连半壁江山都没剩足。方老头也伸手,拿回一子,摆回原位。那是一枚车。他做完这个动作回头看了许庭生一眼,对面两位互相看了看,没有异议。整体的局面,方老头少了一马一炮。“要不你来?”他问许庭生。许庭生说:“我哪会下棋?”“你那一套……”许庭生笑了笑,想起自己当初硬是靠“咋呼”赢方老头的那盘棋,笑着说:“我那一套,对付老人家,不礼貌。也容易出事……”方老头笑了笑:“那……”“观棋不语真君子。”许庭生堵了回去。之后,就真的一声不吭,看着棋局厮杀变化……所以还是二对一,而且一边少了一马一炮。但是,方老头的棋力比对面两位要高一些。三个人年轻的时候都爱下棋,但另两位是“喜”,方老头是“痴”……世间玩意儿,最架不住是入迷。一盘棋杀到最后。方老头这边剩了一将一士,并两个过河卒,各在对面距离底线两步距离。对面还有一车并一枚光杆的帅。然后,对面萧姓老二突然伸手,拿走了方老头剩下的半边士。是拿,不是吃。有人敲门。省纪委的人带走了方老二。至此,方家二代……仅剩两个儿媳。方老头等门关上,投子认负。对面两位老人站起来。“笃。”方老头敲了敲棋盘,指着自己刚刚撒出去的一棋盘红方棋子,这些棋子,都是他之前在局面先天不利的情况下拼子或用过河卒生生吃下的。“人不是棋。咱们都带过兵,知道真实打仗不同书上写的。战损八成不崩不退的,不多见。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