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立刻将如柏和鹊乔安顿在街旁不显眼的角落,牵着兰猗的手靠近那张贴出来的告示时,耳边就传来围观百姓这样的对话。她隐约察觉到不妙,却又不愿意相信,也丝毫没料想到,苏州监察使衙门没将孙府家眷全部抓捕,竟会如此大动干戈,找到周边地市来了。带着仅存的侥幸心理,她们故意将乱糟糟的头发拢住脸,心惊胆战的挤在人群中张望。可吴氏并不识字,只能依靠旁人的只言片语勉强判断,心中暗暗干着急。兰猗已确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心想:没想到魏忠贤死了几年,阉狗的残余势力仍不肯放过孙氏。非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她人小身矮,在拥挤的人群中看不到告示上文字,低声央求道:“吴妈,吴妈!快抱我起来!”吴氏答应了一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只见告示从右至左写着:“犯官苏州孙荣道结党营私,滥用职权,拒不悔改,长子抗命,杖杀,其余一子一女潜入各地逃窜,城中若有遇见者,速到官府禀报。有捕获者重金奖赏!若有窝藏包庇者格杀勿论!”告示右边还画了一男一女两个头像,标注“孙如柏”、“孙兰猗”。只是画得不甚相像而已。兰猗很惊讶自己此刻还在关注那头像画得像不像自己,又反复看看那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长子抗命,杖杀”几个字,心中一惊,又是一痛,大哥就这么死了?想起那个性格与如柏相似的大哥孙如松,平素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虽年满十二,却毫不懂事,贪玩爱闹,总是趁长辈不注意欺负唯一的妹妹。可再怎么样,孙如松都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大哥,他真的已经死了?兰猗勉强动了动嘴角,想尖叫,想痛哭,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也不知爹爹会心痛到何种地步?他也四十多了,遭受不住连番打击。周氏如此看重的嫡长子如今没了,二儿子又流落在外,所有的希望近乎渺茫,不知她以后还如何活下去?兰猗呆愣的表情让吴氏很是摸不着头脑,焦急极了,低声催问:“告示上面怎么说?”兰猗想要回答,张了张嘴,看着吴氏一脸茫然和急迫,却不知如何把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告诉她。此时旁边又有个尖长下巴的男人指着告示,略带卖弄的说道:“这孙府我知道,十多天前嘛,被抄了家,女眷全部卖为官奴,被苏州府监察使衙门的几个官老子弄到自己府里去了。”“啊,强抢官奴?他们不怕吃官司?”有人不相信。“谁去告他?他们自己就是王法。啧啧,说起来你们真不知道,孙荣道只有两个婆娘,一个正妻,一个姨娘,连个俏点儿的暖床丫头都没有。不过那两婆娘长得可真水灵,白白的皮肤,鼓鼓的胸脯,不比黄花闺女差多少。可惜那姨娘性子刚烈,寻死觅活的,触怒了刘戬刘大人,一剑穿了个透心凉,真是糟蹋了!”“你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你又不是他府里的人,说的跟真的似的。”有人讥讽他。尖下巴挑了挑眉毛,略有些气急,一口气说道:“我怎么不清楚?我堂哥就在苏州府监察使衙门里当差,他可是亲自参与了这起子抄家的。”众人顿时来了兴趣:“啊……快说说那孙家犯了啥事?”“说那姓孙的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家里又没啥值钱的东西,还获了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真是飞来横祸。如今连女人都保不住,膝下几个子女死的死,逃的逃,可真是惨!”周边的百姓恍然大悟般“哦”了几声,长叹一声,砸吧着嘴,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又是震惊,又是叹息,又有些幸灾乐祸。普通人的猎奇心理和怜悯心理或许只能使他们获得暂时的满足,可谁知当事人的苦乐?吴氏惊得晃了晃身子,连忙稳住心神,全身筛糠似的直抖,勉强抱着兰猗挤出去,踉踉跄跄的往回奔走,似乎再晚一步,她们立马要被人指认出来了。兰猗伏在她肩头,一颗心便如被刺刀狠狠扎了一下,眼前一片白光,耳里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是渐渐的,感觉到身子被人用力摇晃,耳畔有尖锐的呼唤:“兰猗!兰猗!”她一下子回过神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胡乱挣扎着,大声哭喊:“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她被人害死了!吴妈,你听到了吗……我娘被人害死了!”吴氏心痛如绞,抱着兰猗奔回街角,当即拎起东西,拖着三个孩子疾走。兰猗被张氏惨死的消息一下子打击得疯傻了,痛哭流涕,无法言语,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痴痴的拿出苏绣荷包看了又看。吴氏无法,只能紧紧抱着她,以防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鹊乔和如柏不明就里,但看兰猗这个样子,心中害怕,走了几里路后,才拉着吴氏的衣角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兰猗怎么变成这样?”这时,从急痛攻心中逐渐清醒过来的兰猗听到问话,脑子一激灵,看见如柏关切的眼眸,心中只想:我不能把大哥如松的死告诉他,也不能说出周氏被掳走之事,要不然世上只会多了一个伤心人,消磨他求生的意志,再无其他益处。吴氏颤声道:“都别多说了,咱们快些赶往里长家,此地不宜久留。”四人渐渐偏离秦淮河畔,专挑人少的地方赶路。南京城是江南富饶之地,却也不少肮脏贫困的所在。离城心渐远,街道便不再平整,路面坑洼,道旁围着秦淮河支流蜿蜒流经的死水潭和臭水沟,里面堆满了垃圾,流民、乞丐遍地都是,随地屙屎拉尿,臭气熏天。花了三天时间横穿过这样一个“城乡结合部”,进入上元县,上河村就在眼前了。兰猗已勉强自己定下心神来,尽量不再给吴氏添麻烦,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往目的地。“大爷,向您打听一下,上河村的里长孙奉为大人家里怎么走?”吴氏只知道个大概,一路都重复着问话。那大爷翘着二郎腿在屋门口晒太阳,瞟了她一眼,“嘿嘿”冷笑一声:“你找他家里做什么?”吴氏有些尴尬,又心中警觉,顾左右而言他:“哦,是这样的……我夫君在孙大人家中干活,我带着孩子去看看他……大老远的,从没来过。”“孙大人?他还请了工?”大爷顿时乐了:“他算个屁的大人呀!如今北方打仗,想靠着南方征粮纳税,简直是白日做梦了。山高皇帝远的,孙奉为也就空挂着个名头,旱了这么几年,谁家还有粮食上缴?”兰猗心中郁烦,忍不住阻止道:“老大爷,您就好心只管告诉我们怎么走好么?天底下谁也不比谁凄惨。”